第十五章
謝青回府上時,已是夜半。
他外出素來愛穿黑衣或朱紅,唯有這般,濺上血跡才不會輕易讓人瞧出端倪。
雷雨陣陣,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幽暗車廂內,和沈香的絮語。
斟酌片刻,他還是在臨近沈家牆簷的花樹上,掛了幾盞有寶蓋蚌殼防風罩子的燈。
幸而風雨已然消停了不少,不至於吹熄燭火。
那一豆暖黃色的燭光澆在不甚透明的蚌殼之上,雨水浸透了燈罩,瞧著一團糊塗,實則明光煌煌,很有意趣。
謝青隻是一心守諾,沒想刻意討好沈香。
他應了她的事便會做到,就如同他答應過沈銜香,會照顧好親妹一樣。
沈香今夜睡得還算沉酣,隻是夜半刮風下雨,窗欞微顫,她還是難逃夢魘,披衣起了身。
歎一口氣,她小心拉開一道窗縫,想看看今晚的風雨究竟多大。
哪知,一入目,便是火樹銀花,璀璨風月。
沈香望著那一樹的迷花燈火,一口氣兒窒在了喉頭,鼻腔漫上酸楚,她忽然好想哭啊。她欲說些什麼,又如鯁在喉。甜膩膩的蜜汁子寸許翻湧上來,裹住她一整顆心臟。
是謝青掛了燈,他如約為她點燈了。
她漫不經心的一場絮談,原來也會有人鄭重地,銘記於心。
沈香的眉眼一時軟化,她微微笑起。
她想,這輩子她雖然恢複不了女兒身,但她也能以“義妹”的身份,同謝青餘生攀扯糾纏在一塊兒。真好呢。
沈香隱約懂了,她對謝青這樣不舍,隻是害怕她會和他再無瓜葛。
她似乎隻是想有一個,能堂而皇之受謝青照顧的名分。
即便僅僅是他的妹妹,也很好。
這一夜,沈香聽著雷雨聲入眠了。她沒有再被驚醒,仿佛在謝青的庇護下,已經躲過了那一段淒愴的歲月。
隔天,兩人啟程出京辦差事。
前朝若是士民出入州府,需驗看過所文牒,而大寧朝無需這般繁瑣。建國時,先帝恩施於民,改了公驗的律令,解除了宵禁與坊市管製,平素出入州府也不查驗通關文牒,唯有邊境關禁才會探查路證,以防細作謀逆與戍兵叛逃等諸事。
因此,沈香和謝青此行極為順利。同行乘坐馬車,不過七八個時辰,便到了衢州。
官道上有驛館,但住宿待遇都不如城中酒肆客舍,沈香斟酌了一番,還是先和謝青投宿於客店之中。
沈香舟車勞頓一整日,沐浴更衣以後就在房中睡下了。
金誌山很遠,還要一兩個時辰奔波,夜深了不好趕路,還是明日再去。
到了外地州府,她和謝青都沒有暴露官人身份,無人知曉他們的來曆,沈香放鬆了不少,至少沒有胸口壓著沉甸甸的心事,氣兒都透不過來。
要知道,在京城中,人人都盯著官吏,她又是冒著欺君之罪前行,真真舉步維艱。如今拆下了束縛人的黃金鳥籠,她歡快地四下翱翔,連足下的鐐銬都忘記了。
一覺睡得暮色昏黑,沈香睜眼,心頭湧起一股子落寞感。
好在三下敲門聲將她拉回現世,沒讓她繼續悵惘下去。
沈香揉揉額頭,拉開了門——梨木回廊站著玉樹瓊枝的郎君,是謝青啊。
他今日是家常的打扮,夏荷玉簪冠發,著一襲竹月色白浪擊崖紋圓領袍,中衣雪白的立領緊貼頸骨,稍一抬頭便能見到郎君弧度工細的下顎以及微鼓的喉結,莫名有種節欲克製的美感,不容人唐突。
沈香想起那夜的燈,心間一派暖融。還未言語,她人先笑了:“您來了,快請進吧。”
謝青也報以一笑:“明日才去蓮花庵,橫豎今夜無事,要去坊間小逛嗎?我聽店客們講,今夜有燈會。”
出門玩?沈香許久沒這樣愜意了。
“好,全聽您安排。”她無異議,總是這樣乖巧。
謝青微乜斜了一下眼,慢條斯理地道:“我既已是你兄長了,往後就是一家人。小香妹妹一口一個‘您’,是否太生分了?”
聞言,沈香的耳珠子一下子燒紅,她結巴:“您、您的意思是?”
“小香不若喊句‘哥哥’來聽?”
嗯,赤、裸、裸的戲弄,內裡心思昭然若揭。
“……”沈香隻覺得置身於火爐中,周身燙得厲害。
見她不語,謝青側了一下頭,佯裝困惑。
“昨日,小香妹妹說我嫌你家中境況凋敝,如今看來,倒是你不肯接納我這位兄長麼?”
沈香嚇了一跳,她哪裡有這個意思!
一時騎虎難下,她懊惱,隻得小小聲喊了句:“謝家哥哥。”
“很乖。”謝青心情頗好,唇角微微上翹,“如今不是京城中,無人管束你我。小香想著一回襦裙嗎?”
沈香錯愕,愣在原地。
她確實有好多年沒有穿過女衣了,說不想倒也是假的,哪個小娘子不愛俏麗呢?
隻是,她如今還有這個資格嗎?
“會不會……不大妥當?”
“明日要入尼寺,若是郎君們入內,反倒起疑,能有小香在旁扮作小娘子哄騙尼師們,定事半功倍。”
瞧瞧,謝青多貼心呢,連理由都為她想好了。
既這麼,沈香歡喜地應下來:“好是好,不過我沒有帶衣裳。”
“哦,為兄出府時,順道置辦了一身,若小香不嫌棄,可暫時換上。”
“噯?啊,好。”沈香還沒來得及回魂,手上就多了一身深鬆綠底蠟櫻紋樣襦裙。
再看謝青,已然正人君子地走遠回避了。
沈香不免想:謝青怎可能順手帶出這樣一身女子衣裳?他一早就買了嗎?難不成他蓄謀已久,就想看她著衣裙嗎?
這是第一次,沈香肯定謝青動機不純,有那麼一起子壞心思!
兄長看著很不老實啊……
她是不是入狼窩裡了?
沈香還是沒違背謝青的意思,她回屋裡換了衣裙。層層疊疊的紗綢裡,她還發現一匣子精貴的發簪,籌備得多齊全呢!真會哄女孩兒開心。
沈香嘿嘿笑了下,又挽起發來。許久沒忙這些細活,難免有點手生,思來想去也隻能擰個最簡單的發髻。
她挨在銅鏡麵前左右觀瞻,越看越新鮮。
耽擱了半天,怕謝青好等。沈香忙出門去,小心翼翼尋郎君。
謝青就在客舍門口靜候她,聽得木樓梯嘎吱響動,一抬眸,撞上香嬌玉嫩的小娘子。即便沈香不施粉黛,那股子嬌豔也是透過眉眼能瞧見的。
穿著這樣稚嫩可親的花色襦裙,小小的、玲瓏的一團人兒拎裙跑來,實在讓人心中歡喜。
想按到懷裡。
想囚於身前。
謝青麵上的笑更為柔和了,他誠心誇讚:“衣裙很襯你。”
沈香抿唇一笑,也不知該回些什麼。
他知她靦腆,不再多說什麼,而是引著姑娘家上街賞花燈。
“您看!”出門還沒走幾步,沈香忽然在一個吹糖人的攤子麵前停下來,饒有興致地打量吃食。
“想吃?”謝青問。
“嗯!”
沈香知道,她無需和謝青太客氣的,他們都是兄妹啦!
謝青勾唇:“那麼,小香知道,該如何同兄長撒嬌,討要禮物嗎?”
夜色朦朧,郎君的話也被風吹得搖晃,輕輕柔柔入了耳,沾上一絲蠱惑人的意味。
這話說出口,小娘子霎時瞠目結舌——啊?還要她親自來討嗎?
她愁眉苦臉,腹誹:和謝青做兄妹,規矩真的好多!
小姑娘老半天不出聲,惹得郎君揚眉。
“不會嗎?”謝青輕輕一笑,“不會便罷了。”
沈香沒想到他居然這樣輕易就放過自己,她還以為郎君會逼她做小女兒情態。
白皙修長的指節攤開,幾枚銅板遞於小販,謝青買了個兔子的糖給她。
沈香還沒來得及嘗甜味兒,風吹過來一句惹人心尖子發癢的話:“改日,為兄再慢慢教你。”
嗯?什麼什麼?沈香有點點發懵。
“咻!”
尖銳的爆破聲驚擾人耳,引去了沈香所有目光。
墨黑的天穹徒然刺入幾星銀芒,璀璨長尾絲縷殆儘,炸出滿目豔冶的金蓮煙花!
沈香的杏眼一下子被流光點亮,她臉上笑意漸起,親昵地扯了扯謝青的衣袖:“您看!多漂亮!”
“是,很漂亮。”郎君溫柔地答話。
殊不知,他含笑,麵向的是沈香。
人間風月於謝青何乾呢?他冷心冷肺,難容世情。目之所及之處,唯有小香。
今夜玩得實在勞累,沈香回客舍,沾榻就睡。
隔壁,謝青剛欲解衣袍,複而又抵上長指按住衣領,他去了一趟沈香的廂房。
本想著,若人睡下了,就明日打擾。豈料小姑娘郎君當慣了,一點防備心都沒有,門忘了上閂,門縫處一隻海珠繡鞋微微翹起,隨著小娘子熟睡的呼吸,一顫一顫。
沒規矩,略傷眼。
卻隱隱撩撥人心,容易誘宵小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