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谘詢桌的兩側分坐,莊唯在櫃子裡取出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又草草記錄著什麼。
“你在這家心理谘詢所工作?”
“是啊,這裡的負責人是我的師兄,我剛在美國讀完phd就收到他的邀請,薪水待遇都還好,就到這裡了。”
半生不見,莊唯剪短了長發,變瘦,也比從前話多了。
餘荷坐在椅子上細致觀察著她,跟記憶裡的模樣一一比照,那些她愛她的細節全都變了:莊唯不再勇敢堅毅得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劍,倒像劍鞘,所有鋒芒都不見了,隻剩下圓潤無害的外殼,向世人展示友善溫潤。
意外見麵結果卻讓她失望。
餘荷望向窗外玫瑰田長長歎息,胸膛劇烈起伏幾番才壓抑住血液裡暴怒的東西。
改變是對的,她都成為這樣,又有什麼立場評價彆人。
餘荷又看向她,對視上那雙澄澈溫和的眼睛,莊唯已然調整好坐姿,眼睛眨動,暗示可以隨時開始。
餘荷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
該說什麼呢。她想。
滿腹情緒被時間消磨太多。
堵車。
找不到來路。
來了被金錢震懾。
看到玫瑰田的委屈。
遇到故人的心酸……
如果說情緒僅僅幾小時就如此起伏跌宕算心理疾病,那她從有記憶以來一直都瘋著。
她冷靜地處理情緒就像封印潘多拉魔盒,不揭開還好,一旦揭開,她沒力氣回顧。
餘荷蜷縮起身子,臉埋在手裡,有一刻她快要忘卻身上堆砌的價值,日日夜夜消耗金錢打入名流時尚做華美包裝。
像回到小時候睡在草地裡乘涼,睜開眼滿是藍天白雲,就這樣無憂無慮度過的夏日。
那時候捉蝴蝶開心得合不攏嘴的小女孩,會想到多少年後的內心襤褸破敗不堪嗎。
畫麵裡女孩被蜜蜂嚇得吱哇亂跳,像警戒喚醒餘荷的頭腦。
她重新坐直身子,目光堅定,像今天是2019年,我33歲,是事業有成的管理層。
不是小女孩了。
“我不開心。”餘荷平靜地說。
“有多久了?”莊唯問。
“從懂事以後就沒開心過,最常能感覺到的情緒是活著真沒意思,非常沒意思,及其沒意思,世上的人和事無聊透頂,之所以活到現在隻是沒有死,僅此而已。”
莊唯眼神平靜無波,匆匆在紙上寫了什麼:“來這裡之前做過心理谘詢嗎,在使用藥物嗎?”
“藥物讓我感到頭腦不清醒,我不需要調節成外向多動症患者,隻需要找個人無怨無悔聽我傾訴幫我保密,僅此而已。”
“說說吧,困擾你的事情。”
“老生常談的事情吧。”餘荷看著腳尖,用高跟鞋尖角在虛空中無意識畫圓。“母親得了乳腺癌,成天在家發脾氣,父親工作賺的那點錢根本不夠治療,我還扛著一線城市的房貸,壓力讓我喘不過氣,掉頭發,失眠,回家還得麵對父母向我散發的負麵情緒,上司都看出我有精神問題勸我出去走走,可我想到的是又要花多少錢。貧窮是人的原罪。我小心翼翼活著,甚至不敢仇富。隻是這些事情罷了。”
莊園機器定時給玫瑰澆水,噴頭轉來轉去發出呲呲水聲。餘荷向窗外望去,幾十個噴頭同時工作,加壓過的水在空中劃出優雅拋物線,激起一片水霧,隱隱折射出彩虹光。
她想起童年吹的肥皂泡,也是那樣,隱約,易碎,像夢一樣。
沒有碎的那些,它們最後都去了哪兒呢。
莊唯忽然說:“不是老生常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