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希的儀態一直很好,堪為貴女典範在倚風閣找到她時,哪怕她輕衣素釵不施粉黛,也依舊不容褻瀆,此刻卻儼然紅了眼。
“皇兄若叫旁人去辦,一旦漏了風聲,叫那些意圖作亂的人有了防備,你的處地會更危險。你犯了那樣的大罪,皇兄頂著壓力留下你性命,其中意圖再明顯不過,就是有朝一日會再度起用你,若有一日要平藩息亂,你便是紮他們最深的眼中釘肉中刺,你在漠北孤身一人,主和派那些人與你政見不同本就想鏟除異己,若再與外族勢力裡應外合,你怎麼逃得過?”
“可你有沒有想過,若太後將消息傳給我之後,在我回到上庸城之前就對你下了殺手呢?”
陳良玉禁不住有些後怕。
“她不會!”
謝文希毓秀的眼眸透出若有似無的癲狂,“若沒有我做人質,她的人拿不住你,所以你死之前,她必會設法保我性命無虞。”
陳良玉覆上謝文希的手緊握,無聲地安撫她的情緒。
奎烏落馬,看台上又是哄笑一片。
謝文希眼波漸漸平複,抽回了手,“無礙,我沒事。”
陳良玉的掌心還定在原處,像是心底有什麼東西被抽去了,空落落的。
“我寧願逃不過,也不願你去那樣的泥潭裡滾一遭。”
她嘶啞著聲音如是說。
她本該冰清聖潔,不染纖塵。
她本該是天上絢爛的朝霞,高懸的明月,受人瞻仰、讚美,而非像如今這樣,背負著莫須有的汙名被人指指點點。在女子名節大過天的世局下,入過煙花柳巷,光是這漫天非議也能輕鬆殺死人。
謝文希卻無端地笑了,“你陳良玉豈是會在意這種虛妄名節之人,怎麼,去漠北打磨一圈,鷹爪子磨平了?要與世浮沉了?”
陳良玉脫口而出:“那種東西有什麼好在意的,我在意的是你…”
她怔住了,謝文希同樣也怔住了。
陳良玉想說些彆的什麼,好揭過這突如其來的窘迫,半晌,也沒想出什麼話。她乾脆不解釋了,將臉扭到彆處。
她也沒有很想解釋。
馬背上的人一個接一個滾下來,下餃子似的,
玉獅子甩了甩鬢毛,沿著木柵欄走上一圈,睥睨群雄。
前頭的勇士們被摔斷了幾條胳膊腿兒後,竟無人敢再上場。
嘉寧帝的臉色已經不怎麼好看了。
謝文希道:“名節這東西,我才不在乎,我們自己清白便好,何必自證?那些聖賢書教化人都是教女子如何低人一頭,好教他們男人拿捏咱們,滿嘴道德仁義倫理綱常他們自己怎麼不守著,要加在我們身上叫我們守?”
在近乎嚴苛的宮規宮訓下,這番話說得上是離經叛道。
“你與那秦森森是何時相識的?”
陳良玉被蔣安東從倚風閣帶走時,回看一眼三樓,正瞧見謝文希正與那日的黃衣女子附耳貼首說了句什麼。
那個叫秦森森的妓坊頭牌,陳良玉對於她的印象,隻停留在那年春末,秦森森這個名字宛如天降,一夜之間在上庸城聲名鵲起,從未有人談及過她的來曆。
“很早之前便認識了。倚風閣麼,名氣響,那些臣子們和附庸風雅的文人墨客、四海富商誰不以有個倚風閣的紅顏知己為殊榮,那地方搜羅起天下消息來,可比大內密探還要靈通,此前一直被太後掌控著。”
“這我知道。”
“我要保全自己,又要打探各地的軍政消息,總得培植自己的耳目,秦森森便是最通達的那隻耳朵。”謝文希賣了個關子,道:“說起來,你與她倒有些淵源。”
陳良玉指了指自己:“我?”
“她本姓姓李,宣元十七年因父罪罰沒賤籍。”
陳良玉很努力地回想,一時也想不到她認識的人裡有誰姓李。
宣元十七年,那是她隨父兄從北境回到上庸城的第二年,那一年發生的事太多太亂,剪不斷理不清,她便也懶得再去回想了。
謝文希揚眉,道:“你曾揚言要她去做一紈絝的第八房小妾。”
陳良玉一甩袍,抗辯道:“胡說,我怎會說出這樣的混話。”
場下靜謐,玉獅子閒庭漫步般在馬場中間繞了一圈,始終不見再有人走出來。
嘉寧帝鐵青著臉,熱鬨的看台靜默下來。
僵持了片刻,判官眼尖手快,看到梁丘庭起身忙道:“南洲王可要一試?”
梁丘庭麵相嘉寧帝行過禮,道:“皇上,南洲乃大凜的屬國,小王便是大凜的臣子,一切還是要請天子聖意,小王鬥膽問上一句,若我降服了這畜生,這馬是否任小王處置啊?”
嘉寧帝麵色稍緩,道:“南洲王若得了良駒,自然聽憑處置。”
“好。”
梁丘庭擴伸了幾下臂膀,抬抬腿熱身,聽取‘切’聲一片。
此次萬賀節南洲出的佯像已經夠多了,連樨馬諾一個小部落也將南洲比了下去,大家也不介意再多個茶餘飯後的笑資,便由著他去胡鬨。
謝文希淡淡地往下方瞥一眼,並未多做停留,“皇兄近日與太後周旋也是疲憊,放你出獄,又準我開府,這般忤逆太後,他們母子如今勢如水火,誰也不肯低頭。”
“太後與皇上爭權,殃及多少無辜。”陳良玉道:“可太後為何處心積慮地要殺我?”
謝文希道:“這我暫且不清楚,猜測是她也知道皇兄若要赦免你,鐵礦之事便是契機,你若回來必會死咬著鐵礦的事情不放,你活著,便是威脅。”
“這她倒是失算了,皇上除了一道詔書叫我回家休養之外,再沒提任何事,我如今無兵無權,可是什麼都做不了。”
梁丘庭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地掛著,將落不落,在將要被甩下去的瞬間拍背而起,在空中翻了一個漂亮的轉身,又穩穩地落回馬背上。
陳良玉嘀咕一句:“還有那麼兩下子。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吧。”
謝文希指了指玉獅子,道:“不想知道花落誰家?”
“罷了,總歸不會是自己的,多看幾眼也不是。”
她說著話,目光卻不自禁地在謝文希臉上停了片刻,隻是片刻,又克製地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