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妤摔了幾個滾兒才單肩跪撐在地穩住身體,也不要人攙扶,甩開袖子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
嘉寧帝擱下盞托,高聲讚揚道:“好,久聞北雍女子驍勇奔放,今日得見十四公主,果真當得起絕代風華。”
翟妤也喊話道:“多謝皇上誇獎,小女子鄙陋,可比不上庸都的佳人們溫婉水靈,皇上見笑了。”
城陽伯對北雍使詐害嶽正陽箭脫了手一事頗為不滿,這會兒有些坐不住。
他站起身,朝長廊亭上喊道:“公主英姿,我朝有位女將軍,也是赫赫威名,北雍公主倒是有她幾分風采,隻可惜她今日不在,不然定能與公主切磋切磋。”
話一出口,北雍一行人全都變了臉色。
宣元十六年的中澟北境,北雍發兵肅州定北城,連日血戰,終於耗儘了城中守軍的輜重糧草儲備,重傷兵馬大元帥陳遠清。
得勝在即,半路殺出了程咬金。
陳遠清的小女兒嶄露鋒芒,取了帥印帶領殘部棄城誘敵,在祁連道馬蹄穀利用山坡的滾石火攻。
那天大風,濃煙鋪天蓋地,方圓十裡都能聞到肉被燒糊的味道。
雍軍發覺中了埋伏本還有生還之機,卻被適時帶援兵趕來的陳麟君從後方截殺,六萬人被俘。那六萬俘虜在全軍請願下皆被陳良玉下令坑殺,致使北雍幾乎家家發喪戶戶出殯,撫恤血親的銀子撥下去掏空了國庫,重鑄軍防更是艱難。
北雍主力折損過半,無力再戰。兩月後,北雍派使者求和,兩國持續數十年的征伐就此迎來短暫的休憩。
那場被奉為傳奇的決戰,也是陳良玉戎馬一生的開端。
兵敗之恥猶在昨日,舊事被重提臉上難免掛不住。
翟吉再次抬起眼梢,往她們所在的崖上偏殿看了一眼。
翟妤倒是麵色不改,接著以寒暄的口吻道:“這位大人就不必賣關子了,北雍誰不知道陳良玉陳良玉的大名,若有機會,本公主定要結識。”
嘉寧帝給了隨侍太監一個眼神兒,這群人伴君久了,個個都是人精,一個眼色便知皇上是怎麼個意思。
太監弓著腰邁著碎步疾步走到城陽伯跟兒前,好說歹說將人勸了回去。
謝文希撐著臉,道:“這個城陽伯,一把年紀,還是耐不住性子。”
陳良玉也道:“得,這下更露不得麵了,不然非叫人亂刀砍死不可。”
大胡子奎烏也心癢癢,不等人請便頂著渾圓的肚皮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馬場,頗有些成竹在胸,滑稽的模樣惹了一陣哄笑。
“你為何要為我二哥擔下追查臨夏州鐵礦的事?”陳良玉突然講話,轉了方向。
謝文希似乎早知道她會有此一問。
“算不得是為誰擔下此事的,鐵礦的事我本也在查,宣平侯派去臨夏的暗探辦事不力,叫那邊的人看出了端倪,他在前朝我在後宮,兩兩相較總還是他行事更方便些,棄車保帥罷了。”
“太後心裡有鬼,怕我真的查出她做下的那筆孽賬,又不想擔殘害皇室的惡名,欲以保全皇室聲譽為由逼我自行了斷,可笑至極!明明是她將我囚在那等風月之地的,毀皇家清譽的人是她,若要了斷,也合該是她去了斷。隻要你能回來,在倚風閣小住幾日算什麼,刀山火海本宮也去。”
謝文希講話不急不躁,說到此處,也像是在講述話本裡的故事一樣,沒什麼波瀾。
頓了頓,她又道:“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很久。”
陳良玉心中動容,良久不語。
落難之際,隻有這個她當初最不想沾惹的人,拚儘全力,賭上自己的名節與性命救她。
眼眶一熱,泛了紅。
謝文希道:“感動嗎?”
似在邀功。
陳良玉一笑:“感動!”
謝文希這個人,平日裡規訓自身幾近苛重,冷幽默來得總是不合時宜。
謝文希道:“她逼我自戕不成,又想讓我染病暴斃,可我豈會坐以待斃?恰好,我又知道太後想除掉你,派了幾波殺手去漠北都沒能成事兒,便通過她在倚風閣的那些耳目給她獻了一計。”
陳良玉恍然開悟,“我在漠北收到的那紙消息是你讓太後的人遞給我的?”
“沒錯,”謝文希坦然道:“以我為餌,誘你出逃,再在路上動手殺了你,正合她意。就算路上殺你不成,你隻要逃了,回到庸都也是死罪,不管怎樣,你都必死無疑。”
“我謝謝你啊!”
“客氣。”
回想起這一路上與之結伴的刀光劍影,幾乎是半睜著眼入睡的幾十個日日夜夜,陳良玉心中一梗。
偏始作俑者還近在眼前,言笑自如。
“既然已經打草驚蛇,你留在漠北更加危險,我沒辦法,隻能攬了你二哥的事,借此做局。”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回來?我要是不逃呢?或者真的死在路上了呢?又或者,我被定罪斬首了呢?”
“你答應過我母妃要一生護我周全,君子一諾,重於性命,我有危難你自然得回來。”謝文希出言有章,言之有理,“皇兄有心想保你,自然留有後手,你那個二哥也不是吃素的,不會這麼輕易讓你死的。”
陳良玉鎖著眉,艱難地問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大能耐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謝文希一人竟能走活這麼大一盤棋,置之死地而後生,竟連皇上,太後,漠北,侯府甚至她自己都算了進去。
“我心機深沉你是第一天知道的嗎?”
謝文希加重了‘心機深沉’四個字的,有意要勾起陳良玉的記憶。
陳良玉難堪地再次搽了下鼻尖。
她在多年前確實這麼評價過謝文希,不過已經過去了很久,像是有半生那麼長。
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記仇。
陳良玉道:“礦山的事,你不該插手。”
“我隻是,想讓你回來。”
“你儘可以呈報陛下,怎可孤身涉險?”
“有關你的事,我不會儘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