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希一臉的‘聽到了你又奈我何’。
陳良玉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
謝文希道:“皇兄詔你和宣平侯去,是要懷安那小兒入宮為質?”
“你怎知道?”
“自打回來你唉聲歎氣了一下午,我一想便是了。宣平侯兼任吏部尚書,你又重新掌兵,你們家文官武將俱全,帝王多疑,我皇兄也難例外,攥個人質在手中才能睡安穩些。庸都誰人不曉懷安是你二哥的心頭肉,至於你,毋庸贅述,你大哥的骨血,你應是看得比性命還重,拿捏了那小兒,你與宣平侯的七寸就被牢牢掐著了。”
陳良玉又一聲長歎。
謝文希也跟著一聲歎。
陳良玉道:“你歎什麼?”
謝文希黯然,道:“宮裡傳信說,皇兄欲與北雍結姻親之好。”
陳良玉手一頓,筆墨凝滯,滴落在宣紙上。
嘉寧帝登基不過四年,年歲最長的皇長子殿下也才與陳懷安同庚,若要和親,放眼一觀,凜朝皇室女也隻有謝文希適齡。
選個宗室女賜公主封號代為和親的先例不是沒有,但謝文希這樣執拗擰巴的人,若要獻祭旁人避她苦難,她是決絕不會同意的。
自古和親女子的命運無不悲慘,兩國相安無事時日子尚能好過一點,可若開戰,那便是命懸一線,大多會被當做談判的籌碼。而母國早在將人送去和親時便已做了取舍,那時,她們不是以身祭旗,便是以身殉國。
陳良玉忙撤了那張被墨染黑的宣紙,將寫了一半的書信揉了個團,擱下筆,鄭重其事道:“翟吉狼子野心,一心想奪取天下,隻是眼下沒緩過勁兒,來日銳氣養足了必定與大凜開戰,去和親,那便是數著日子等死。”
謝文希道:“我豈會不知,可若皇兄聖意已決,我便也隻能踏上去和親的馬車。”
陳良玉捏著鼻梁思慮半晌,才道:“皇命難違,但將婚期拖個一年半載總不是難事,你若不願去,且等我一等,待我平定南洲,必自請出師北上,舉兵伐雍。”
“長公主的婚事亦是國事,我願與不願都不重要。生在皇家,雖身不由己,可若區區一個長公主和親便能再為境內生民換得幾年乃至十幾年的安寧,何必要讓你與將士們去廝殺搏命?”
謝文希言辭懇切,字字泣血。
“食天下之祿,就得擔寰宇之責。你固然殺生成仁、殞身不遜,可將士們的命也是命,也有親人在等著他們回家。你曾與我說,做自己該做的事,擔自己該擔的責,這便是我該做的事,該擔的責。”
“皇上未有明旨,或有轉機。”陳良玉道:“此事若落定,我……”
謝文希道:“你當如何?”
“我便請命回北境,一生戍守邊關。我會尋一處望得最遠的高崖,在離你最近的地方,守著你。”
“真到了那一日,我拚死也要搶你回來,帶你回家。”
***
陳良玉將重新擬好的書信疊放平整,擱在案上,熄了幾盞燭。
謝文希睡熟了。
燭影在她恬靜的臉上跳躍,漂亮的長睫微微顫了兩下。
陳良玉坐在床笫邊,看著她的睡顏注視了良久,清晰地覺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改變。
她披了件半遮肩的莨紗鬥篷出了門,目空一物地走上街,不看路,拐到哪條巷了也不知道。
涼風習習,吹得她清醒幾分。
那不知何時埋下的一顆種子,在歲月的澆灌中生長,本以為那是一株雅淡的雛菊,放任它成長開花,卻猝不及防地綻開了一朵豔紅鹿子摩羅。
花身妖冶魅惑的濃彩充滿了危險氣息,引誘著她靠近,觸碰。
她為自己生出的異樣情愫感到荒謬。
軟靴踏在地上,悄無聲息。出了巷子拐角,前麵是坦途大道。
上庸城的街道都有相似之處,她站在夜幕裡,辨不出這是哪條街,隻是邁步往前走。
走著走著她便記起了。
這是大軍班師回庸都那天,她從北雍流兵手裡救下謝文希後護送她回宮時走的那條路。
“怎麼走到這裡來了。”她咕噥著,腳步依然朝前。
憶著當日的每一處細節,重新走一遍那時的路,一步一步走得那樣認真。
直到行至一棵大榕樹下,她駐足,凝視著樹下半人高的樁。
那日紅鬃就在這裡等著她,稀奇的是,除陳良玉外從不讓人接近的紅鬃,竟破天荒地允許謝文希跨上它的背。
它走得異常平穩,像是唯恐顛到了馬背上的人,她在心裡罵,想不到你這畜生也是個認人唯色的東西。
陳良玉立於月下,站在熟悉的馬樁旁,寂寂地感受著心房中有什麼東西正在裂開,蛻殼一般。
四下尋找,是那株鹿子摩羅結出的蒴果。
果梗正以驚人的速度膨大,淡褐色的果子沿著隔膜縱裂,又向土壤撒下一片種子。
一片片花籽像被絞碎的圓紙屑,像天幕中破碎的繁星,銀河瀉光般傾泄而下,風一吹,紛紛揚揚。
她任由風將細小的新種吹向每一瓣心膜。
儘管她依然認為那些種子開出的花應該是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