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囿行宮修至半山腰。恰是楓樹林紅透了的季節,行宮宮殿就嵌在漫山遍野的楓葉中。
通天的階梯直插雲霄,朝輝殿莊嚴肅穆地矗立在綿延的天梯儘頭,宛若天上宮闕。
今日太皇太後要在這裡接受眾臣的朝拜恭賀。
行宮後山的楓林中,血給楓葉染了一層猩紅,光從葉隙中透下來,美得光怪陸離,零亂的敗葉和著血水揉進爛泥裡。
陳良玉臉上掛著殘血,將一乾禁軍捆了粽子,就地拖走,“於青臣,你帶金吾衛守在這裡,右驍衛、武衛跟我走!”
那個叫於青臣的戎裝男子拱手作揖,道:“是!”
衛兵得了指令,密網一般在楓林中鋪開,刻意壓著身子沿著宮牆蔓延,漸成圍鎖之勢。
陳良玉接過下屬遞上來的帕子,邊走邊擦著臉上腥熱的液體。帕子很快被染紅了色,卻無論如何也抹不掉那股滲在皮膚裡的鐵鏽味兒。
手一揮,血跡斑斑的素帕便很適配地與一地斑駁的紅楓融為一體,接著被密集的軍靴踩進爛泥裡。
辰時初刻,太皇太後加龍袍褂,在壽安宮總管太監的攙扶下升朝輝殿寶座,在禮部堂官高亢的報禮聲中,皇上撩袍跪於拜褥之上,領百官拜覲。
禮罷,皇太後起座還宮。皇後與後妃命婦們已候在宮外相迎,女人們各色交雜的衣料自成一道風景。
內司監的人鋪設拜毯畢,女人們便隨著皇後一齊行三跪九叩之禮。
禮未畢,隻聽朝陽宮外整齊劃一的鐵甲聲聲逼近。
蔣安東反應迅敏,當即摔杯,伏在各處的禁軍唰地抽刀,傾巢而出。洋溢著喜氣的朝陽宮霎時被寒利的兵戈碰撞聲撕裂,陷入厄日一般的死寂中。
六神無主的後妃與命婦們左右相顧,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知誰率先發出一聲尖叫,女眷們再顧不得殿前失儀,整個朝陽宮霎時紛擾淆亂。
皇後鳳冠上垂墜的步搖晃了晃,隨即穩住,“太後禦前,不可失禮!”
威儀的聲音穩住了瑟瑟發抖的女人們,皇後回過頭對禮官道:“拜禮繼續。”
內司監的內侍引著各位後妃夫人回到方才的位置。
晴空驀地起了黑雲,將日頭一點點蠶食掉,大片的陰影籠罩下來。
“跪——拜——”
禮官的聲音被厚重的朱紅色宮牆擋在內門,宮外則是刀劍相向的肅穆緊張。
一聲驚雷乍然轟響,暴風雨來臨前的土腥味兒暗暗浮動,疾風飛快地卷過行宮,漫山的紅楓颯颯作響。
高觀一隻手高舉著聖旨,道:“蔣安東聽旨!”
蔣安東欲發作又不得不忍下,隻得收了腰刀跪伏在高觀腳下,“末將接旨。”
“著令蔣安東退守行宮外,欽此!”
蔣安東臉色蒼白,遲遲不肯起身接旨,還未找到辯駁之言,或是高觀根本也沒想給他辯駁的時間,即刻又接上一句,“蔣安東抗旨不遵,拿下!”
千牛衛上前拿人,禁軍的刀鋒齊齊對準高觀,蔣安東向後撤了一步,也拔出腰刀。
千牛衛人數遠不敵禁軍,高觀也不敢貿然拿人,雙方陷入了僵局。
“等等!”
一隻明黃色的珠鞋踏出,太後由皇後一等人攙著踏出門,蔣安東扶刀跪地,“太後…”
太後抬了抬手,蔣安東噤了聲。
“高觀,你是存心想毀了哀家的壽宴不是?”
高觀忙跪倒,請罪道:“末將不敢,太後恕罪!”
太後攏了攏鬢發,護甲劃過發釵,發出細小的碰撞聲,“既然不敢,便回去向皇上複命吧,就說哀家這會兒用得上蔣安東。”
高觀滿臉為難,道:“太後恕罪,就是知道您今日要用蔣安東,末將才要把他帶走。”
“你……”話挑得太開,太後虛與委蛇的餘地也沒有了,臉色變了又變。
高觀又道:“請太後保重鳳體,彆叫兵刃寒氣衝著您,請太後回宮!”
太後冷哼一聲,默默向蔣安東使了個眼色,轉身往宮裡走。
兩軍對壘,靜若無人。
高觀眼珠轉了轉,餘光掃視左右,寬敞的宮道上除了蕭瑟秋風哪裡還有其他?高觀心下咒罵一聲,默念著陳良玉該不是死了,為何還不出現?
宮門落了栓,勁風卷著枯葉掃來。
刀光一閃,蔣安東已經快步衝過來,高觀急忙拔刀防禦,兩夥人拚殺在一起。
刀鋒相對間,高觀衝蔣安東喊道:“蔣大人,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蔣安東眼圈發紅,近乎瘋狂,橫刀一掃:“不用你來對我說教!”
“你若再不停手,”高觀往邊上一閃躲過寒刃,提刀反擊,“便是死路一條。”
蔣安東目眥欲裂,如發了猛的凶獸,全身的毛都豎起炸開,咆哮著,“我若不衝殺出去,太後娘娘便會永遠困於這山上了!”
蔣安東武藝超群,高觀很快不敵,落了下風。高觀再一次暗暗咒罵陳良玉老驢拉磨,磨蹭!
利刃又一次刜來,高觀來不及抬臂格擋,隻能看著刀尖一寸寸逼向自己心口,似乎已能看到黃沙漫天的黃泉路,路的儘頭生長著妖冶的彼岸花。
黑白無常站在花叢中迎賓禮笑。
刺向心臟的刀鋒被生生擋開,蔣安東被突如其來的淩厲劍氣逼退了幾尺。
是陳良玉一身紅甲帶人殺了來。
高觀吐了一口魂兒,飆話道:“你是找地兒睡了一覺嗎?這千鈞一發生死攸關,你你你再晚一瞬我就給楓樹做了養料了!”
陳良玉瞧他中氣還算足,便不再睬他,“山後那隊禁軍受過特訓,不好對付,耽擱了。”
蔣安東聽到“山後禁軍”亂了些陣腳,目光不自控地貼向朝陽宮緊閉的朱門。
陳良玉道:“蔣統領不必憂心,太後從密道行至後山自有人接駕,都是皇城禁衛,必不會傷太後分毫。”
窗戶紙已然捅破,再無複原之可能,太後若要定權,必得拿出壯士斷腕的魄力來,再不與皇上講半分情麵。率先回到庸都皇城,便可立於高地,在今日攪亂的朝局中破舊立新,挾皇帝令奪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