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未能親至,林舉荷沒有留在院子裡看熱鬨,而是先到堂屋中檢查少年們的功課。
這裡像個小學堂,林舉荷不在的時候,老師便由年長的少年擔任,她們同時還兼任荷善堂的日常運營。
平日管教院子裡那些小屁孩的時候無比神氣,現在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互相指望著有人能先開口。
林姨看過她們的作業之後就一直扶額,看著紙頁不說話。
暴風雨來臨前就是這般沉默的。
林舉荷無意下雨,兀自苦惱,怎麼一段日子不見,孩子們本來都會的知識都還給自己了呢。
她也想過狠狠嗬斥她們毫不珍惜這外人求之不得的學習機會,但又想到院中事務繁雜,大孩子管小孩子的一日三餐,還要抽出時間溫書,對心思活躍的少年來說的確不算容易。
或許是她未能將老太傅的本領學個十成十,當不好傳道受業解惑的老師。
少年的一員——小知,終於鼓起勇氣發聲,她的功課還算不錯,主要是旁人襯托。
“林姨不要生氣。”小知不敢把頭抬太高,“我們已勉力去學,但總覺得書上寫的不對,記不進腦子。”
林舉荷瞥她一眼,翻開小知的那頁,題目是“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也”。
下麵答“無父子,無兄弟,豈不宜室宜家耶”。
還有一句“亦可以教國人”,小知沒敢往上寫。
她們身邊沒有父子兄弟,大院裡的女孩子們都是家人,照樣過得很好。
她們走街串巷,知道城中不少大門小戶的醃臢事,那些人家裡都有父子兄弟。可她們院子裡這麼多人,隻有姐妹,沒有兄弟,縱有爭吵打鬨,卻是一點齟齬算計都沒有。
林舉荷皺起眉頭,執扇搖風,半天憋出一個“你”字。
而後含糊地說:“這都是經典中的精華,是禮法之根本。”
少年神情猶有不服。
卻看到林姨手中的紙張被抽走,落到一個漂亮姐姐的手上。
薑遙已經掃過了小學堂裡放著的課本,現在又仔細翻看學生的作業。
罰站的少年知道許多坊間的見聞,卻不知皇宮裡的皇女,隻知道林姨的朋友來探望。這位姐姐舉手投足都很優雅,引得她們都紛紛大膽起來,悄悄抬眼看她。
薑遙放下紙張,回頭問身後皇妹一個問題。
“阿狸,你說,有沒有可能,我們可以將蕭淮舟的書都運來這裡?”
薑狸挑眉看皇姐,一旦入夥,隻會越陷越深。
薑遙毫不心虛,反正人都不在了,那些書太久沒人看,會發黴變脆的,萬一被人發現質子出逃蕭府被查封,那麼多書可就徹底浪費了。
況且,蕭淮舟有意造反,看的書多有實務,算術、工學、農務,都比大學中庸更有錢途。
皇妹笑著說好,她知道蕭府不引人矚目的後門開在何處,兩三輛驢車,來回兩趟即可。
林舉荷總覺得這兩姐妹最愛在她麵前說她不該聽的機密。
幸虧院子裡也沒幾個孩子知道蕭淮舟是何人,更沒人知道這個維持著兩國薄弱和平的殿下已不在京城。
林舉荷揉著太陽穴,如果最上麵那位知道這事,京中,不,整個大豐都是一番風雨。
兩位公主談論質子私產的樣子,不比聽到她的故事更大驚小怪。
看來課程還需重新編排,老太傅教給她的四書五經不中用,林舉荷讓幾個少年都先出去做事,又讓公主們坐著休息。
宮裡這兩位顯然有話要說。
大公主輕咳一聲:“我有辦法處置傅寶信。”
林舉荷心頭震動,猛然抬頭。
傅寶信其人,靠家勢當上正經官,壓榨妻子才華走到今日,現在遭到君王厭棄,停職在家。
皇帝想摘掉暗戳戳諷刺自己的傅寶信,又不想顯得自己小肚雞腸。本來他對秦毅寄予厚望,結果現在大將軍緘口不言,躲到軍營裡去,彈劾的事情不了了之。
那麼她們幫皇帝再找一個幫手就是。
“還須你回娘家一趟。”大公主音如鐘磬,“說服禦史中丞,向父皇提議將傅寶信外調。”
禦史中丞,是林舉荷的生父。
要林舉荷日日對著傅寶信,怕是本就不長的壽命還要縮短幾天;若他死掉,林府絕對第一時間將女兒拆骨入腹,吞掉親家的遺產。
最好將傅寶信調到窮鄉僻壤,皇帝必不會賞賜宅院食邑,他隻能孤身赴任,過個三五七年再回京述職。
三公主笑道:“眼不見心不煩,父皇也會很高興的。”
兩位公主居然要送自己這麼一份大禮,林舉荷心想,莫不是要把自己整個打包送進瑤光殿才能夠。
不過,對於回娘家,林舉荷本能地抗拒,一家人都不歡迎自己,她去勸說,能有幾成把握?
大公主搖搖頭,直視那雙異瞳:“談判的基礎並非情誼,而是利益。”
傅寶信是太子黨,林家主動結這段姻親,多半也是為了攀上太子的船,相信林家很願意為太子保住一員爪牙。
更何況,這是為陛下分憂的天賜良機,說不定從此得了青眼,闔家扶搖直上。
至於太子原先交托給傅寶信的事務和恩賜,會不會就此流入到林家手上,就交由他們自由想象了。
如此一本萬利,之中最不起眼的就是女兒的幸福,也好在林家並不在意女兒的幸福。
林舉荷食指輕敲顴骨,消化著大公主的話,在腹中擬著草稿,大概知道屆時該說什麼話。
薑狸坐在側麵,瞧著那隻淡藍色的眼瞳逐漸激動,兩手搬動屁股下的板凳,向著林舉荷的左耳湊得更近。
“等塵埃落定,就請林姐姐敞開手腳,與我一同乾一番大事業!”
搞事情,是需要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