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燒席 我怎麼會討厭你呀。(1 / 2)

易史春思 柳下秋 11028 字 10個月前

“大人,有人來訪。”

奢華的大堂內,侍女恭敬地傳報一聲,退在主人身側躬身聽候吩咐。

此時的王汀蘭正要出門去朱雀橋的市坊拜會名人謝老先生,聽到侍女通傳不禁柳眉微蹙,神色不悅。

“何人拜訪?”

“是路家的二公子路宜軍。”

侍女弱聲作答,低著頭不敢看他,仿佛知曉他接下來的反應似的,生怕遷怒於己。

“路家?”

王汀蘭眉皺更緊。

這種寒微門第的人也配踏進我王氏的大堂?真是有辱我府門檻。

他冷哼一聲,本想讓侍女回絕求見,但心裡又升起一股莫名的好奇,想看看這沒有自知之明不嫌自臊的路宜軍是個什麼腦中無弦的東西。

於是便轉了思量,坐於大廳正位,讓侍女領著人進來了。

他讓人為自己換了新砌的茶,卻並未給客座添設一盞。倒不是忘了,隻是覺得對方的家世配不上王家勾畫描金的茶碗。

路宜軍踏進廳堂的時候,舉止很是拘束。

他穿著深棕簡素的武服,體型高大,身材魁梧,體格強健,長得是濃眉大眼,周正英氣。這人若行於街市,必是傲氣自生,鶴立雞群。

但此刻在這富麗堂皇的大殿之中,卻猶如入了一方囹圄,是大氣也不敢喘,邁步的動作刻意放得輕緩。

但那雙眼睛還是不經意地透著點殊於肢體的膽量,隨著腳步的邁近,時不時地往主座上的人悄悄瞄去。

座上的人正幽幽地飲著茶,端的是一副冷淡傲慢的架子。

他穿著一襲鴨卵青的長衫,素白的衣底上繡著百花,墨黑的長發瀑布似地垂下,仿作女子款式,烏雲上斜插著花簪,閒雅中自生出一分嫵媚來。

瓷白的臉孔並不學何郎傅粉,但茶盞的熱氣卻升騰上來,把那張臉微蒸出一分粉暈,像朵天然去雕飾的清水芙蓉。

路宜軍見過他兩次——算上這次便是三次。

第一次是在大街上救了因馬匹受驚而意外跌出馬車的他——那纖盈柔軟的身子抱在懷裡的感覺他自不能忘;第二次則是在府門外麵替他撿起了那枚飄落而出的風箏——那既不感激也不待見的神情和此時如出一撤,卻也令他甘之如飴。

如今借著辦正事的時機冒著膽子過來,旁生的心思也是為了再看他一眼。

王汀蘭飲完一小口茶,垂下的眼皮微撩,倦怠的眼眸看向抱拳行禮的人。

這不看還好,一看卻驟斂了懈怠的麵容,心下著實一驚!

是他?

原來他就是路宜軍?!

原來之前的兩次相遇王大人並未忘記,隻因自己出身名流,家族從來不交寒門,更藐庶族,因此之前兩次見人衣貌,都覺得沒有問其名姓的必要。

但若論起人情來,對方兩次相助,他心底到底還是有些感激的。

感激之餘,或者還彆有點什麼朦朧情愫也是難說。

隻是這廳上站著那樣多的侍女,廳外守著那樣多的家丁,自己若與他親切交談起來,失了身份不說,若這情景被人口述傳進長輩和其他高門耳中,自己名譽掃地先不論,王家的人也會連帶著被貽笑大方。

不行。

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王汀蘭繼續喝著茶,對堂下的人視而不見。

路宜軍抱拳單膝下跪,說明他此次來意。

原來是為他兄長舉孝廉來求自己手信的。

王汀蘭放下茶盞,不置可否地盯著路宜軍。

沉甜的檀香飄散在偌大的屋內,在微妙的靜謐中,路宜軍聽見對方漫不經心地說了兩個字:

“坐吧。”

他被侍女引到一旁的客座坐下,緊張得額頭冒汗。

原以為兄長所托之事能成,但王汀蘭接下來卻全然緘默,不再言語。

他放下茶盞,慢悠悠靠上掛錦披裘的椅背,鳳目乜斜,昏昏欲睡——直接把客人晾了起來。

路宜軍如坐針氈,估摸著都過了一炷香燒過一半的時間,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王、王大人……”

“路公子。”

王汀蘭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幽幽開口,音色輕慢:

“路公子祖輩之中,有人在我府上做過車夫吧?”

他譏誚道:“你兄長欲得我之手信……嗬……”

“癡人說夢。”

路宜軍本是個粗人,脾氣也並不很好。聽他這麼一說,臉上又臊又怒,忍不住一掌拍桌,不堪受辱地起身走了。

王汀蘭耳聽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是睜開眼來,神色悻悻,心下彆有些不是滋味。

“去,”他指著路宜軍坐過的客位吩咐侍女,“把那椅子拖出去燒了。”

“留著庶族碰過的物件簡直是自降門楣。”

那侍女連連應下,喚人進來搬那椅子。

但搬弄的時候,椅上卻叮當地落出一枚物件。

侍女把它從地上撿起,發現是一枚玉佩。

估計是路宜軍走得急落下的。

那玉佩玉質極差,並不值錢,撿到的侍女都看不上,嫌棄地嬉笑一聲,準備把它和椅子一並扔了。

但王汀蘭卻喚回她來,從她手中拿過了那枚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手心,一邊用手捋著那紅穗子,一邊細細地端詳。瞧著瞧著,那麵色是越發地柔和。柔和到了底,便兀自從唇邊生出一抹淺淡的笑來——比春花還要漂亮。

“就把它留著吧。”

他微微出神道。

一旁的侍女驚詫於他神色和態度的變化,忍不住口,僭越問了聲:

“大人何故要留?”

王汀蘭聞言,回過神來,輕咳兩聲,不自然道:

“自然……”

“自然是為了以後用來羞辱路家的人用。”

他說萬一以後路家有人飛黃騰達,這塊玉佩就是他家族曾經派人卑身求官而不得的恥辱。

侍女也並非不會察言觀色,耳中聽他這樣一番說辭,眼見他表情卻似遮似掩,心裡跟玲瓏骰子似地轉過幾轉後,偷偷笑了。

“大人,要不那椅子……不燒了吧?”

她小心試探道。

“燒!”

王汀蘭將玉佩收進袖中,氣勢足足地吩咐侍女去添柴。

“火燒大點,越大越好。”

——最好讓家族的人都知道,我燒了這把椅子。

光陰流轉,世事難料。

王汀蘭第四次見到路宜軍的時候,是在南渡逃難的途中。

那時的路宜軍已經在戰亂中自立起門戶,成了一名能力出眾的將領,隻是和皇室立場相對,帶著軍隊從邊境一路往皇城進攻,在一個小州殘敗的街市上看見了王氏的馬車。

他從車裡劫出了那個他痛恨無比又朝思暮想的人。

王汀蘭的身形比之前見到的時候更消瘦些,骨脆膚柔,楚腰一束,路宜軍把他抗在肩膀上都生出一種輕若無物的錯覺來。

他把人抗上馬,帶回營中,把人放在厚密溫融,黑金交錯的虎皮地毯上,如日日渴想的那般撕開了那件百花刺繡的錦衣。

可那張臉太過蒼白,看起來都可憐;那具身子太過寒弱,摸起來都硌手。

粗糙生繭的大掌如生鏽的刮刀遊離過一陣,最終還是離開了寡白的玉案。

路宜軍把墊桌的狐裘拽過來,披到王汀蘭一絲無掛的身上,裹得緊緊的。

“再養養。”他的音色低沉又滄桑,也像被戰火燒過似的。

“再養養……就把你吃了。”

他惡狠狠地說完這句話,並沒有感覺到痛快。反而是看著麵前這個眼尾紅濕,眼中泛淚的人,自己的眼眶也跟著濕潤起來。

王汀蘭的身子因為一陣吹進營帳的冷風而發抖。

路宜軍盯著他看了很久,最後大臂一伸把他抱住。

心底那份因受過侮辱而產生的不甘與憤恨終究被更為深沉冗長的愛慕所取代。

“你恨我吧……”路宜軍粗啞地憋出這句話來。

不知道是在叫對方恨自己,還是在問對方恨不恨。

王汀蘭靠在對方懷裡,感受著對方胸膛間燙人的溫度,沒有說話。

他的內心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在翻滾;他的腦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識在浮遊。

世族與庶族,對立了多年,但世族與皇族,也並非如外人所見的那般其樂融融。

天下分合,所圖皆利。

若不為利來往,是不是就可以卸下世俗的枷鎖,讓自己這顆做不得主的心喘口氣呢?

突來的軍務找上了將領。

臨走前,路宜軍看著王汀蘭,抿了抿嘴,為難地從營帳的角落拖出一截最細的鐵鏈來。

“汀……王大人,為了防你逃奔,我必須要……”

“我不要。”

王汀蘭搖搖頭,仰頭盯著手拿鐐銬,臉色複雜的將領,平靜地喚了他的名字。

“路宜軍。”

他說:

“我不逃。”

“你相信我。”

那雙漂亮的鳳眸中閃著彆樣的堅定。

將領在他麵前站了會兒,最後歎了口氣,認命一般地放下了那副鐐銬。

“其實……你逃也沒關係。”

我也不舍得害你。

他揭開帳簾,邁步走了出去。

王汀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來什麼,伸手往地上那件被撕得稀碎的錦繡衣衫中薅找。

還是在衣袖的位置,他找到了那枚泛黃的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手心,雙掌合十地蓋住它,而後放在唇前,從掬留的掌縫間朝裡頭嗬了口氣。

手掌暖了起來。

玉佩也暖了起來。

——那一天,家族的人都知道我燒了那把椅子。

王汀蘭重新攤開手掌,看著玉佩,眼底亮晶晶的。

——但他們都不知道,我把你藏了起來。

路宜軍處理完軍務後,手裡拿著乾淨的衣物,在自己營帳前徘徊良久不敢進去。

他怕一掀開帳簾,裡頭什麼也沒有。

可他終究還是站定了,深吸一口氣後,大手一揮揭了帳簾。

營帳裡確實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場好得太不真實的美夢。

那個人沒有逃跑,此刻真真切切地還留在他的帳內——

蓋著狐皮,蜷著身子睡得正酣。

路宜軍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半跪在虎皮地毯上,把手中的衣物放在他的身側,然後又靜悄悄地出去了。

他走到旁邊副將的營房裡,豪氣爽朗地打了聲招呼,然後點亮油燈翻閱起軍書來。

從此以後,王大人便跟著路將領行軍,這一跟就跟了三年。

這三年裡,戰火熄了又燃,燃了又熄。中原的地圖像張滄桑的老人臉孔,臉頰上的疤痕與溝壑時深時淺,而路將領的陣營歸屬也隨著漂泊不定的局勢不斷變化。

但不管怎樣變化,仍舊是餓殍遍野,民不聊生。正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那個從前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王大人在見遍黎民哀色以後,也漸漸收斂起了以前那份不問世情,隻談玄理的孤高來。

有一段時間,他被路宜軍安置在還未被戰火侵蝕的州城的富人家宅裡,卻常常在夜裡驚醒,對睡在身邊的男人說他做了噩夢。

他醒來之後總是哀歎哭泣,卻說不清楚為了什麼。

“路宜軍,怎麼辦,”某一天,他再次流著眼淚說,“我好像變得比以前更多愁善感了。”

每到這個時候,路將領總是抱著他,用沙啞的嗓子安慰道:

“你這不是多愁善感。”他扣住對方的後腦勺,大手撫過他的長發,溫柔道:

“隻是比以前更多了點人情味。”

“可我討厭這樣的我。”

王汀蘭抽抽鼻子,回抱著路宜軍。

路將領笑了笑,說他不是討厭這樣的自己。

而是討厭這樣的時代。

王汀蘭閉上眼睛,姑且默認了對方的話。

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機警地睜開眼睛,煞有介事道:

“不對,”他搖頭否認,“不全對。”

路宜軍疑惑地“嗯”了一聲。

幽寂的昏黑裡,王汀蘭抬起手臂,借著灑進窗戶的那幾縷清冷月光撫上路宜軍的臉龐,仔細描繪著對方粗獷的、堅毅的麵容。

“可是這個時代裡有你。”

他小聲地糯氣道:

“所以我不能討厭這個時代。”

至少不能完全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