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燒席 我怎麼會討厭你呀。(2 / 2)

易史春思 柳下秋 11028 字 10個月前

那一刻,路宜軍才徹底清醒地意識到,什麼叫——

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不是英雄,但王汀蘭是那個能贏他一輩子的美人。

明月高懸。房外的院裡寂寞地開著紅豔的花,似此時美人羞紅的麵頰一般好看。月柱如刀,破開花片,冷光攜著冷風擠進花莖空心的蕊道間,白光便如夜露滴在蕊心,將小巧的嬌紅照得銀亮。

隔壁的醫館裡,有勤學的小童手裡拿著藥輪,對著月光,把早時曬乾的草藥放進藥碾子裡。

藥輪便在磨道上,將草藥一下一下地、規律地碾壓起來。

藥輪每一次壓過藥碾,都摩擦出低啞的雜亂的音色,一聲一聲地,回蕩在靜悄悄的夜裡。

路宜軍碾著對方。

王汀蘭在他身下咳嗽。

咳罷之後,又轉為小聲的抽泣。

路宜軍抱著他,一邊哄他,一邊狡猾地繼續賺他的眼淚。

他親吻他的額頭,親吻他的眼瞼和長長的睫毛,小心翼翼地從對方敏感歡愉的反應中揣起半分底氣,故作隨意地問道:

“就這麼喜歡我?”

王汀蘭被自己未來得及吞咽的口涎嗆到,又咳了幾聲。

他張了張口,本想說什麼話,但腦中混亂一片,連句完整的語言都組織不出,隻拿那雙水光瀲灩的眸子盯著麵前野性十足的男人。

半晌,他抬起攤在榻上的藕臂勾住對方的脖子,閉上嘴唇。

“嗯。”

這一個字從鼻腔間泛出,透著無與倫比的纏綿悱惻,把兩人的記憶一下子拉回到很久之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路宜軍的士兵遇到了皇室的軍隊,雙方打了一仗,路宜軍敗掉了一個據點。而指揮那場戰役的,正是王氏的人,也是王汀蘭的堂兄。

那個時候他心情極差地回到營地,看到坐在帳中正在梳發的王汀蘭,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邪念,不問對方意願地,狂風暴雨般地要他。

本以為榻上的人會斥罵、會大鬨、會說他畜生不如,對他恨之入骨;本以為那具身子應是排斥的、凋敝的、難以磨合的,卻沒想到那一次竟順利得有些意外、還有些詭異。

於是在那天之後,這個粗枝大葉不通人情的莽漢心裡便有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疙瘩。

他心裡也不是藏得住事的,糾結幾天過後終究悄悄喊來了自己最心腹的副將,礙口識羞地和對方彎彎繞繞說了老半天兵法,終究說出了自己的煩惱。

“所以將軍是認為王大人他並非初次……”

路宜軍難為情地點點頭,在對方問他更為隱私且詳細些的話題時,又猶豫了半天,最後捂著臉,難以啟齒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

“他當時實在是……適應極快……春、春水泛濫呐……”

副將麵無波瀾地聽完,冷靜道:

“所以將軍是嫌王大人他……”

但這話還沒說得完全就立即被打斷。

“胡說!”沒想到路將領竟大聲斥駁道,“我疼他都疼不夠,豈會嫌他!”

他在副將一頭霧水的表情中紅著老臉解釋道:

“我是擔心……皇室衰頹以後,他有沒有可能在遇見我之前……在什麼煙柳之地受過什麼非人的委屈……”

副將聽完,對著一臉心疼的路宜軍認真道:

“將軍既然想知道實情,何不直接去問王大人?”

路宜軍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他心氣又高臉皮又薄,若是真像我猜的那樣,我這麼冒失地去問他,不是存心叫他難堪難過麼……”

副將揣度一會兒,又道:

“將軍怕是過慮了……王氏是高門大戶,就算皇族式微,我想王大人也不會淪落至那等地步。”

“而且你方才也說王大人心氣高,我想他怕是寧死也不肯屈身做那般勾當吧。”

“哎,”路宜軍歎了口氣,“就怕這世道亂的,半點由不得人。”

他又對副將鄭重道,“總之,好兄弟你幫我暗中查件事情。”

他拜托副將按照王氏之前南渡的行跡去附近豔瘴的處所調查有沒有王汀蘭滯留過的的記錄。

“此事事關他的聲譽名節,沒有記錄便罷,有的話——”

他湊近副將,凜肅道:

“立即銷毀。”

他又提醒對方此事除了“天地你我”,不能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特彆是王汀蘭。

副將應下他的吩咐,臨走前卻停了腳步,轉頭試探了句:

“將軍難道就沒有想過……興許王大人他也有意於你呢?”

他說完便離開了營帳。

路宜軍一個人坐在原地,愣怔地盯著桌案上的兵書,最後無奈地笑了。

“怎麼可能……”

他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兵書,自嘲道:

“他不恨我我都謝天謝地了……”

卻不料他心心念念的那人早就在賬外偷聽到了他和副將的所有對話。

王汀蘭掀了帳簾,氣衝衝地走進帳中,在路宜軍麵前站定,指著他鼻子就罵:

“混賬、混賬東西!你胡說些什麼?你、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他又想起對方剛才居然還給外人描述他在床笫間的反應,一張臉更是羞憤難當,眼淚奪眶而出,簌簌往下掉。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路宜軍見他哭,一顆心慌麻了,忙起身走到他跟前,想替他擦淚又覺得自己手不乾淨,想抱他又怕被厭棄,一時間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結結巴巴地給對方解釋著自己心底的想法,又罵自己不是東西,最後竟捉住王汀蘭的手往自己臉上拍。

“汀蘭、你、你打我吧!”

“是我不好、我是混賬,是大混賬!”

他悔恨道:“我不僅混賬、還是個禽獸……我、我不老實、一邊想著要對你好又成天都想睡你、還想——”

“啪——”

王汀蘭這下是真正往他臉上拍了一掌——雖然力道不重。

他紅著臉嗔道:

“你、你不要臉!”

但那眼淚倒是止住了。

路宜軍看他收了眼淚,慌慌張張地笑了。

“不哭就好,”他傻樂道,“不哭就好。”

他讓對方多打他幾掌,但王汀蘭卻不乾了。

“你臉皮這麼厚,打你我還嫌手疼呢。”

王汀蘭把手從對方的禁錮間掙離出來。卻不料甩袖之間,袖內啷當掉出一物。

他心下大叫一聲糟糕,正要去撿那枚玉佩,但路宜軍眼疾手快地先替他撿了起來。

撿起玉佩的那一刻,再遲鈍的人,也因此有了些反應。

“汀、汀蘭,”路宜軍咽了咽喉嚨,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也許……也許你沒那麼討厭我麼?”

對方輕咬著嘴唇,起初把持著心裡的那份矜貴,並不回答。

但過了一會兒,卻是把頭輕輕點過,算是默認。

路宜軍的腦海裡燃起一把足堪燎原的愛慕的野火。

他按捺住自己的受寵若驚,一字一頓地追問道:

“所以……你有……一點一些的……”

“彆、彆問了……”

他的話被對方打斷。

王汀蘭低著頭,再次沉默。

幽暗的營帳內,油燈快燃儘了。

在這片昏黃光暈即將黯滅的那一刻,路宜軍終是如願以償地看見對方又扭捏地點了點頭,聽見他“嗯”了一下,小聲說了兩個字。

“我有。”

如今,路宜軍仍是見不得他哭——但在榻上除外。

當王汀蘭終於止住淚流在他懷裡安穩睡去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微光。

三年之後,南方立了新帝,勉強穩住局勢以後,路將領還是如皇室所任用的史官後來描述的那般棄暗投明了。

這樣選擇一來是為了整合資源讓戰爭儘快結束,二來是為了自己將士們的性命與前程,三來更是為了他的王大人。

在南下的和本土的那些門閥中,王氏是最早決定擁立新帝扶持皇室的勢力,如今立了大功,不僅顯貴更勝從前,就連坊間相傳的“其地位堪與皇室平起平坐”,細究起來也所言非虛。

路宜軍是個知好歹的,麵對鼎盛無匹的王氏,自然是沒必要再與其爭鋒,便順其自然地投誠,掉轉攻勢,幫著皇帝打叛軍去了。

後來立了功,被皇帝封了個不大不小但祿利頗豐的官做,也算是一世無愁苦儘甘來了。

而王汀蘭則是在路宜軍要出發去打叛軍那會兒就被家族重召回去,說是還讓他接著做之前那個清要無憂、高貴顯達的官。

王大人一顆心懸在路將領身上,起初拒絕歸家,但家族的長輩是鐵了心地要維護門閥的壁壘,對於他和路宜軍往來之事深以為恥,便用路宜軍的性命來逼他妥協。

於是這一對苦命鴛鴦在戰亂和門第的阻隔間分分合合,在戰爭的殘酷和政局的詭譎間懸著性命,待到中原整個國勢塵埃暫落後,光陰的雨已淋過十幾個年頭。

但所幸命運的傘下,時不時並肩的,還是兩個人在走。

這一天,是路宜軍四十歲的生辰。

他沒有開宴,不請一人——

除了讓他牽腸掛肚的那一個。

雖然以往他送去的請帖估摸著十之有七是還沒送到那人手上就夭折在那些受命監視對方舉動的仆從手裡了,但這一次他彆有信心。

冷清的書房裡,路宜軍坐在亮堂的書桌前一邊寫折子,一邊等人。

書房的門震了一下。

他眉眼舒展,放下狼毫,起身去開門。

門外的人穿著簡素的常服,手提著一個朱漆雕花的食盒,從容地站在他麵前,抿唇衝他微笑。

路宜軍默默地看著他,不禁覺得歲月的刻刀有時實在太不公平。

麵前的人明明比他大好幾歲,看著卻比他年輕。

他已然過了從前學女子斜插簪釵,穿百花繡衣,嫵媚自生的年紀。眼角生出幾縷不深的細紋,但在端文清秀的臉龐上無傷大雅。許是保養得宜,他的體形依舊修長勻稱,並未顯出同齡人圓潤發福的態勢,反而更添得幾分慵漫閒雅,隻靜靜地站著便旁溢出一份遺世獨立的風采來。

“路宜軍。”

他喊他的名字。

那聲音溫啞許多,不如年輕時那般澄澈勾人,但同樣好聽。

“生辰快樂。”

路宜軍嘴巴咧起,憨然笑了兩聲,聲音帶著粗糲的喉音。

“傻子。”王汀蘭也樂著逗他一句,提著食盒進了屋。

他把食盒擱在書桌上,拿起對方正在寫的奏折,仔細看了起來。

“還差一行就寫完了。”

路宜軍站在他身後,揚起唇角。

“你看看我寫得如何。”

王汀蘭檢查半天,評價道:“這內容倒是沒什麼問題,隻不過……”

他轉過身,有些鄙夷,又有些遺憾道:“這字寫得也太難看了,呈上去實在有辱聖上雙目啊。”

路將軍一聽,哈哈大笑。

“知道你王家人個個能畫會寫,可彆在我一個粗人麵前顯擺!”

王大人聽完,也笑了。

“罷了罷了,我不和你口頭爭辯,這一折你且拿去當柴燒了,我來幫你重寫一副!”

他坐到桌前,挽起袖子,正要執筆,卻被對方製住了。

“誒,玩笑歸玩笑,”路宜軍按著那隻執筆的手,溫柔的臉上帶著一絲提醒,“這折子可不能由你代筆。”

王汀蘭聞言,也明了他的意思,於是起了身,把折子先收到一邊,將食盒放到正中央。

“吃點心。”

他打開盒蓋,笑得溫柔。

糕點的香氣飄蕩在整個書房。

兩人麵對麵坐著,一邊吃著點心,一邊聊著家常。氣氛看似輕鬆,實則有些古怪,也有些刻意。

最終,還是王汀蘭先轉了話鋒。

“真想好了?”

他手捏著一塊糕點,笑著問對方。

“不惑之年嘛,”路宜軍挑了挑眉,“應當不惑啦。”

他笑得灑脫,把問題拋回給王汀蘭。

“倒是你,真舍得這麼清要無憂,高貴顯達的官麼?”

王汀蘭聞言,嬉笑兩聲,蒼白的臉龐在燭光的映襯下彆樣柔和。

“清要無憂,”他勾起唇角,盯著對方反詰道,“無你怎算無憂?”

高貴顯達。

無你顯達何用?

食盒的糕點還剩下幾塊,像是人生中未被品嘗的後續。

辭官的奏折已經寫完,燭火在微風裡搖曳,明滅了幾個時刻,在天亮前燃儘了。

時光無情。

遠避紅塵的兩人當初並未想到,這皇朝的氣運也像這燭火一般在僅僅明滅過幾年後,便再次走向衰頹的混亂的儘頭。

歲月多情。

當遙遠的國都淪陷的時候,他們在僻靜的水鄉間撐著一葉竹筏,在浮光躍金的江麵釣起一尾肥美的鱸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