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今日我在街上見他,像那立於雞群之中的野鶴,真是風姿卓然。”
王戎撚須一笑:“你是沒見過他父親呢。”
訪客口中讚道的那位,名曰嵇紹。他的父親是當時大名鼎鼎的文學家——嵇康,也是竹林七賢的領袖之一,可惜逝了——因在十幾年前,不滿於司馬氏執政,死於小人讒言之中。
嵇康死的時候,嵇紹被托與山濤照顧,當時他才十歲,正是天真年紀,不曾想過以後永不得出仕該是何等落魄悲涼。
幸而六年後,山濤掌了選官之職,以“父子罪不相及”之古理啟武帝而力薦紹,獲帝批許,任作秘書丞。
嵇紹也因為人端直,儘職儘責,受到武帝賞識,一年後被遷為給事黃門侍郎。
時多有權貴豪富欲與其結交,紹正然拒之。故年僅十七而頗有名氣,常被宮內提及,坊間亦多稱讚。
***
“後天便是聖上的壽辰了,到時不知有多少京外的皇親國戚要來祝賀,我要是能攀上一個,這輩子就不愁吃穿啦。”
禦景苑內,兩個宮女在眾宮人裝飾園林的時候,偷偷躲到角落裡聊天。
其中一個正幻想著自己的前程,旁邊那個卻不以為意地擠了她一下,執扇掩口,嘻嘻笑她:
“你倒是想得美!這種事那輪得到我們這等小宮女的頭上。”
正在遐想的女子被潑了一盆冷水,也不乾心地擠了回去:“哼,你怎麼知道這事就不能成真呐?萬一有人就看上我了呢,我給你說,緣分這種事情啊,是老天爺注定的,沒人猜得到的。”
“好好好,你說的在理,我扳不過你。”
那宮女搖著團扇,不再繼續剛才的話題,但又神秘兮兮向自己的好姐妹說道:“我給你說呀,據說今年成都王也要來,人都說那孩子貌美極了……”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說話的正是嵇紹。他的臉上並沒有怒意,而緊抿的雙唇流露出威嚴。
“嵇,嵇侍郎……”兩個宮女忙低下腦袋,用文弱的聲音向他解釋:“我們,我們在……”
“好了,彆湊話了,那邊有個小太監掛燈籠忙不過來,你們去幫忙吧。”
“是。”
兩宮女鞠了躬,忙拉著手小跑離開。那個愛想象的宮女還不忘回頭看嵇紹一眼,又轉過頭來,附著旁邊好友的耳朵,悄聲道:“其實我一直覺得嵇侍郎長得很俊的……”
***
成都王府邸的主臥內。
一位少年跪在床榻前,將床上婦人的手背緊緊握住,貼在麵頰上摩挲。
程氏看著自己的孩子,用另一隻手輕輕撫過他額前的碎發,十分疼愛地囑咐道:“此次進京,記得多向你父皇說些吉祥話,碰到叔伯兄長,要表現得尊敬些,若是你父皇問起我來,你就說我上廟裡為他祈福去了,知道嗎?”
“我明白的,娘。”
“還有,跟太子親近一點,對我們總是有好處的。”
司馬穎點頭。
這時,忽有人走到門口。
“王爺,馬車已經備好了。”
是王府總管事的聲音。
司馬穎聽到後,慢慢鬆開了程氏的手,在放進被子後,站起來對她道:
“我走了,娘,您好好養病,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
陽光穿過成排的燈籠,將皇宮的每個角落映得通紅,許多喜鵲停在翠綠的樹梢上,嘰嘰喳喳像在恭賀皇帝的生辰。
今兒是個喜慶的日子,宮中上下往來更為繁忙,每個女人都打扮得精致,無處不是熱鬨非常。
禦景苑內新搭了個舞台,台上長袖旋轉著的,和在一旁拉奏著的,是宮裡特地從民間請來的才藝團——皇上看著愉快,大家夥也跟著瞧個新鮮,圖個樂嗬。
受封及遠嫁至各地的王爺和公主們,大多都回京了,陸陸續續地向武帝祝賀,還獻上了不少珍寶,每一件都令人大開眼界。
司馬穎來到禦景苑前,遠遠就看見了坐在台前正中央的父皇,還有他右邊的太子。
隻見那司馬衷一直坐在自己位子上,既不主動地問候遠來的兄弟姊妹,也不怎麼應對主動與他寒暄的親戚們,整個人掛著一臉的呆滯,唯有捏著糖葫蘆的兩隻手,上上下下湊近嘴邊不曾停歇過。
司馬穎心下覺得好笑。聽人說這太子一身傻氣,常常在宮中捅婁子,鬨出過不少笑話,武帝本不欲立他,卻奈何於他生母楊豔位尊,且深受寵愛,遂才定了這事。
現在見他,當真與人言無甚出入。
司馬穎闊步向武帝走過去,不少人注意到他,視線都不再移開,眼底所透出的,皆是驚豔之色。
“這就是成都王嗎?長的可真好看呢。”是宮女們的竊竊私語。
“是啊是啊,他現在好像才十二歲呢,若是到了弱冠,不知有多迷人啊……”
武帝見他喜愛的兒子來了,笑意更深。
“吾兒終於舍得來看父皇了,你真讓父皇好等啊。”
司馬穎站在他麵前,向他跪下,而後抱拳道:“兒臣祝父皇福如東海,萬壽無疆!”
隨後,他一旁的管事奉上一個錦盒,司馬穎打開後接著說:“父皇,兒臣知道您好飲美酒,這是兒臣命天底下最好的工匠用血翡翠打造的酒杯,不知可還順父皇心意?”
“哈哈哈,你的心意父皇領了。”武帝笑著讓兒子快快起來,看了一下隨他來的人,疑惑道:
“你母親呢?”
“母妃前幾日知您生辰將近,便決定每天去樂山為您祈福,直到您的慶會結束。”
“哎,她也真是有心了。記得讓你母親多注意身體,可彆生病了。”
司馬穎的眼睛不經意閃過一絲悲色,他馬上低頭,鞠躬應道:“是。”
他的位置在司馬衷右邊,經過對方的時候,他特意停下腳步,準備介紹自己。
司馬穎抱拳,聲音洪亮道:“臣弟——”
“啊!”
麵前卻響起司馬衷的喊叫。
他這一個尖叫引得眾人轉頭看過來。
原來這太子本是在聚精會神地吃著東西,結果被司馬穎突然的問候嚇了一跳,手裡的糖葫蘆全都落到了地上。
司馬衷見那兩串糖葫蘆都落了地,趕緊撿了起來。
他把糖葫蘆轉了一圈,在看到上麵全粘著灰後,小嘴兒一撇,竟心疼地哭出聲來。
在場的人皆是錯愕,每個人都儘量繃著臉,但在不知道是誰笑了一聲後,臉上的表情再也繃不住,頓時笑聲鋪天蓋地湧向那個正對著糖葫蘆哭喪的少年。
就連素來不苟言笑的司馬穎,也憋不住笑得厲害。
這些幼稚表現,是連八,九歲的孩子都不會展示出來的,可偏偏他這十三歲的太子哥哥做得出來。
再看看皇上,眉頭皺起,方才向上的嘴角這會兒朝了下,顯然是一副怒氣藏胸卻礙於發作的表情。
按理說這情形太子應該規矩起來了吧,可他偏不讓人省心,見眾人笑話他,直接哭著站起身來就往禦景苑外跑去。
這下大夥兒才有點急了,都“太子,太子”地喊。
“讓他去!”皇上嗔怒地說,“誰也彆去找他,免得被他掃了興!”
眾人都不再作聲,將目光重新投向了台上絢爛多姿的舞蹈。
***
由於今天賓客眾多,嵇紹一早兒就向武帝自請同其他侍衛一起守在禦景苑外待命。
他奉命守在西口,忽然望見一個人從東口跑出來,便趕緊追了過去。
離得稍近了些,他的腳步慢了下來。
太子?
他怎麼跑出來了?
嵇紹心下奇怪,本想直接喊他,但又恐大聲叫喚有些無禮。且轉念一想既然東口侍衛都沒有阻攔,想來應不是什麼大事,就停下了腳步。
但他又想起宮中人私下皆說太子有些癡傻,又害怕起他出事來,於是悄悄跟了過去。
嵇紹跟了一路,看見太子最後跑到了他寢宮外角落的一棵大樹那兒蹲下了,而且用自己的袖子在不停地抹眼淚。
這場景像根刺兒似的紮了他一下。
他看著對方那孤單的身影,想起自己十歲那年也是有那麼一天在棵大樹底下哭過。
如同憐憫自己一樣,嵇紹不禁走了過去。
***
“堂堂男子漢怎能在這偷抹眼淚呢?”
司馬衷抬頭見一青年走至他麵前,微笑著向他鞠躬:
“給事黃門侍郎嵇紹,參見太子。”
“你找我乾什麼呀?”
小太子看了嵇紹一眼,扁了扁嘴,低頭又說:“這裡的人有事,一般不找我的。”
嵇紹在他旁邊坐下,輕聲說:“我沒有事,是太子您有事。”
“你怎麼看出來的?”
嵇紹不語,隻將右手食指伸出,在自己眼瞼處輕點了一下,示意他溢出的眼淚。
司馬衷馬上用手背去把眼淚擦乾。
“太子若是不嫌棄臣,臣願意為您分憂。”
“真的?”
司馬衷看著身旁這個和善的人,想把自己滿腔的不悅都訴說出來。
“願聞其詳。”
“好!”
小太子激動地拍了下嵇紹的手臂,揪著他的袖子開始烏拉烏拉地講。
“我跟你說呀,剛才我......”
……
嵇侍郎在聽完小太子被嚇掉糖葫蘆和被眾人笑話的事情之後,嘴唇抿得很緊,做出了一副想笑而不敢笑的模樣。
司馬衷扭頭看著他憋笑的臉頰,忽然大叫道:
“啊,就是這副表情,當時大家都是這樣的!”
嵇紹問他:“所以您是因為被嘲笑而哭的?”
“不,”對方搖頭否認,“主要還是因為糖葫蘆掉了…..我可喜歡吃糖葫蘆了。”
嵇紹看著太子委屈巴巴的小臉兒,一下子笑了出來:“原來太子殿下您是個貪吃鬼呀。”
然後,他低頭從袖子裡摸出了一塊長方的東西,拿給了太子。
“這是什麼呀?”
“這是我家鄉最有名的糕點,墨酥。”
“墨酥?難怪它黑黑的。”
“殿下嘗嘗。”
司馬衷把紙皮拆開,在吃了一口之後,頭猛地一抬,驚喜地對嵇紹說:
“好吃!是用什麼做的?”
“胡麻,還有麵粉。”
司馬衷很快地吃完了這塊酥,又朝嵇紹袖子裡瞧,口中期待地問:“還有沒有呀?”
嵇侍郎搖了搖頭,把手攤開:“沒了。”
“啊,這麼好吃的東西你怎麼隻帶一塊呀?”
嵇紹笑得有點無奈。
風兒徐徐地吹著,有片樹葉整好落在了司馬衷頭頂。嵇侍郎伸手替他摘了。
小太子心裡高興,突然問他:“你剛才說你做什麼官來著?”
“給事黃門侍郎。”
“是做什麼用的?”
“替皇上傳達詔令。”
司馬衷暗自想了想,覺得這官似乎也不是那麼的重要。他想著要是能把這個肯認認真真聽他講話的人調到自己身邊以後就一定不會那麼無聊,便將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學著大人的腔調,開口建議:“侍郎大哥,要不你彆做父皇的侍郎了,做我的貼身侍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