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太子 後麵的事他越發記不清了。……(2 / 2)

易史春思 柳下秋 10332 字 10個月前

“本太子保證讓你……嗯……吃香喝辣!”

嵇紹心中驚訝。

這太子好像是太希望身邊有一個能與他交流的人,以至於他頭一次和自己說話也流露出了自然的親昵,沒有一絲一毫的皇室之人的架子。

他對對方剛才說的話猶豫起來——

倒不是擔心自己的仕途如何,隻是這太子不僅身份不同於常人,恰恰頭腦也與常人不同,做他的侍衛,自己可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麻煩狀況。

況且太子或許也是衝著一時的興趣才說了這番話,等過個幾天就把這事忘了也難說。

因此他認為答應太子的要求絕不是一個明智選擇,就準備找個借口婉拒。

可將要開口,看著小太子期待的神情,尤其是那雙天真到流露出興奮光芒的眼睛,嵇紹又陷入了糾結。

對方的眼神如同一汪池水,流進嵇紹的腦海,把他之前的想法打了個亂,讓他不禁想道:是否就在方才,自己莫名地走近他的時候,心中早就有答案了呢?

最後嵇紹答複小太子的是:“聽皇上的吩咐。”

司馬衷很高興,也不知哪來的自信,覺著武帝肯定會欣然爽快地答應他的請求。

但事實是,在一番死纏爛打之下,武帝最後才同意了他把嵇紹調作近侍的要求。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又是嫡出的長子,這孩子再怎樣不爭氣,武帝心裡對他也終究是疼愛的。

於是第二天,嵇紹就從侍郎府調到太子宮裡,負責時刻保護太子的安全。

從此以後,小太子把嵇侍郎當作知音,什麼事都與他講。而嵇侍郎也不妨做起了太子殿下的忠實聽眾,兩個人相互依靠,在這四四方方的皇宮裡共同度過一天又一天四四方方的時光。

***

武帝生辰慶賀的第二日,皇家的演武場上舉行了一場彆開生麵的比武大賽。

大賽是一對一的馬背上的對決,參賽者於右肩肩頭佩戴紅花一朵,一柱香時間內,率先奪得紅花者獲勝;一炷香後未分勝負則算平局。

晉朝無論是戰功赫赫的老將,還是身懷絕技的新員幾乎都參與其中。

武帝及其親眷坐於演武場正前方的觀賽席上觀望賽況,單聽這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相互碰擊的脆音已是美妙,再看朝中武將勇猛無比,揮汗淋漓,更是十分快意。

傾狂而出的兵器,在風中急嘯而出的,是一個大國的氣魄。

這一回司馬衷依舊坐在自己父皇身邊,但此刻並沒有像上次那樣在嚼東西。

倒不是因為他沒有胃口,而是因為自己在昨天請求父皇調任嵇紹的時候,特彆承諾以後一定不在正式場合吃東西,所以他是在遵守自己的承諾。

至少第一天是必須得堅持的。

他默默地想著,扭頭去看站在自己後方的嵇紹,想著他袖子裡的墨酥,感到很值得。於是又偷笑著轉回身來,以半分興趣觀望賽場風雲。

過了二三時辰,比武漸近尾聲。

而此時的觀賽席中卻有一人站了起來,向武帝自薦參賽。

這人便是司馬穎。

眾人皆驚。

這成都王年紀太輕,不適合比武,若與城下久經沙場的將領較量必輸無疑,這樣一來皇室在麵子上怕是有些過不去了。

“父皇,我自幼習武,正想借此機會測試自己的武力,懇請父皇恩準。”

武帝因擔心兒子受傷本是不許的,但見他眼神堅定,又覺得場上將士必然懂些分寸,於是叫人給他穿上盔甲,呈上武器,許他參賽。

司馬穎謝過武帝,走到城下,走進賽場,向周圍眾武將行禮:

“晚輩不才,還請諸位前輩不吝賜教。”

各武將遲疑,看他的眼神各異,有不屑的、欣賞的;也有擔心的,慌張的;俱是猶豫,不願上前。

司馬穎見狀,一邊將袖子高高挽上,一邊笑著譏誚:“我誠欲領教諸位將領武藝,奈何受到菲薄,真真掃興,真真掃興啊。”

此話一出,片刻之後便見一位老將進入場內,將紅花彆在肩頭,然後向司馬穎抱拳道:

“王爺,得罪了。”

司馬穎嘴角微揚。

二人跨上戰馬,鑼聲一響,比武開始。

這老將方才贏過多人,此時對付一個少年自然經驗十足,占據上風,所以用力有度,不儘完全。

但司馬穎偏偏不用尋常招數,時時隨機應變,往往絕處逢生。

數十回合之後,那老將始覺稍費力些,就重了點力道。司馬穎應對吃力,但還不至於分出勝負。

最後贏的還是老將,但贏得竟然也不算輕鬆。

司馬穎沒受什麼傷,口中感謝老前輩的手下留情。

待他回到城上,眾人皆刮目相看,武帝眼中亦是讚許之色。

司馬穎走到武帝麵前,抱拳道:“兒臣給父皇丟人了。”

武帝看著自己兒子,覺得這小子年紀尚輕卻很是穩重,特彆是那雙炯炯深目裡隱藏著四方之誌,或許能成大器。

“你這般年紀能有如此功底已是難得,父皇很為你驕傲!”

司馬穎捕捉到武帝唇角欣慰的笑意,正準備告退,忽然,一隻手攀上他臂膀。

司馬衷的眼睛從司馬穎走到武帝麵前開始就一直停留在他左手臂上。

對方的左臂有條細長的淡紫傷疤,從手腕一直到肘骨,像條駭人的小蛇。

雖說有點駭人,但這怪狀奇形司馬衷不曾見過,於是越看越入迷,最後甚至伸出手想摸上一摸。

司馬穎的手臂不禁一抖。

小太子這時也回過神來,手指迅速縮回。

然後他又伸出食指,指著司馬穎手臂對旁邊的武帝說:“父皇,弟弟手臂上有奇怪的圖案。”

武帝見太子舉止不很禮貌,眉頭又皺了起來。但他並沒有加以嗬斥,而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司馬穎的手臂,同樣露出了奇疑的神情。

“這傷怎麼來的?”他把兒子的手臂抬起來仔細地看,發覺這疤痕很舊,顯然有些年頭了。

“回父皇,這是兒臣九歲時,因用劍不慎才留下的舊傷。早已無慎大礙,還請父皇莫要掛心。”

武帝隻覺一陣心痛在胸口作祟,半晌之後,緊緊握住兒子的手,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以後練劍千萬注意,可彆再受傷了知道嗎?”

“是。”

武帝這才重新開懷,越看越覺得小成都王比小太子爭氣太多。

司馬穎本來想著告退,但發現一旁的太子仍舊盯著他,心底突然生出個想要捉弄對方的想法來。

他一把逮住小太子的手腕,饒有興趣地對武帝說:

“父皇,且讓皇兄與我到城下比試一回為您助興如何?”

司馬衷一聽要比武,連忙搖頭,“我,我不要比……”那隻被錮的手腕使勁掙紮。

可奈何對方力氣太大,無論他怎麼掙脫都掙脫不出。

“怎麼,皇兄怕了?”司馬穎繼續逗他。

“我、我當然怕呀……”對方很誠實地展現出自己的軟弱。

太子的聲音和力氣都可以說是弱如蚊蟻,成都王覺得他抓著的這隻手就像斷了筋似的軟趴,心裡很有些鄙夷。但那雙手畢竟是嬌生出來的東西,既白皙又光滑,抓起來實在是很舒服,司馬穎不經意間就多扣了會兒。

司馬衷可憐兮兮地向父皇求援,武帝笑著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衝另一個兒子笑著說:

“你就彆鬨他了,他連兵器都沒碰過,哪裡贏得了你呀。”

司馬穎這才放過司馬衷,看他不停揉著已經泛紅手腕,心中生出絲愧意來——但更多的情緒還是捉弄對方過後的得意和玩味。

他雖然記得母親的囑咐,但若這太子是值得交結的也就罷了,隻是現在見他癡蠢如斯,著實可笑。

司馬穎向來不屑弱者,如今自傲地想著自己沒有什麼討好對方的必要。

***

慶賀武帝生辰的第三天,禦景苑內舉行了一場試文大賽。成都王賽中給太子出了一對聯,對方起先並未對上來,後來不知怎的竟又磕磕絆絆地接對了,引得當時在場眾人又是一陣驚奇。

小太子不好意思地接受稱讚,暗中朝站在他身邊的嵇侍郎眨了眨眼睛。

食過午宴後,專程來賀壽的王爺公主們大都與皇帝告彆,叫人備上車馬,準備離宮返回封地。

司馬穎對自己在早晨試文比賽中的表現感到滿意,全然地覺得自己不必再照母親的囑咐那般親近太子。他又想著太子要是再繼續這麼表現下去,坐不坐得穩如今的位置都說不定,心情更是愉悅。

太子那副臉憋通紅過了半天才擠出一個字的模樣在他腦海裡打轉,令人輕蔑不已又止不住想笑——他想這足以成為他回成都以後半月餘的談資。

總管事已吩咐車夫把馬車架來,司馬穎掀開車簾,坐進去後,長舒一口氣。

“走吧。”他身心放鬆地說。

可馬車並沒有動。

“王爺,太子過來了。”車外是總管事的報備聲。

司馬穎皺眉。

這人莫不是找他麻煩來了?

得,這太子人雖然傻裡傻氣的,但還挺記仇啊。

司馬穎掀簾從馬車一躍而下,對著剛好站在他麵前的司馬忠鞠躬抱拳:

“參見皇兄。”

他抬頭看見對方麵頰通紅,喘著粗氣,應該是跑過來的,心裡有些奇怪,不解地問:

“皇兄前來有何急事麼?”

“你們這麼快就要走啊?”

司馬衷邊喘氣,邊從袖子裡拿出一個東西遞到自己皇弟麵前,司馬穎一看,是個小木盒。

“喏,這沁雪膏你拿去。”

“沁雪膏?”

小太子將盒子打開,一陣清香發散出來。

他握住小成都王的手腕,將他袖子往上一攏,對方左手臂那條疤呈現眼前。

“皇兄,你……”

“你彆怕,這是我母後派人為我特調的膏藥,療傷具有奇效,”司馬衷以兄長的語氣解釋著,同時伸出手指沾了一塊藥膏,往司馬穎手臂塗,“我以前跌倒,膝蓋摔破了皮,母後就讓醫署的人調了這個,特彆管用,你放心,過個幾天,你這傷疤就沒了。”

司馬衷從小養尊處優,皇後楊豔不讓他受一點點傷。他曾經好奇問過她身上有傷是不是一件不好的事。

“像你這樣的小孩如果身上有傷,是件很可憐的事。”皇後看著自己的兒子,溫柔地回答。

從此以後,這話就被太子一直牢牢地記在心裡了。

把藥抹好後,司馬衷將盒子遞給司馬穎:“弟弟你要是受委屈了,就來找我吧,父皇說我以後是要守護天下的人,我想他說的那個‘天下’裡麵當然也包括你啊。”

小太子的語氣是溫柔的,溫柔中帶著點小小的驕傲。

他衝對方笑著,笑得純粹,既沒有虛情假意,也沒有爾虞我詐。

司馬穎頭一次認為自己之前的玩笑開得非常幼稚——聰明的人不屑去計較,愚笨的人亦懶得去掛牽。

縱然小太子是一個癡愚的、看不穿很多東西的人,可他身上同樣也有很多彆人看不透的地方。

“多謝……皇兄。”

成都王拿過對方手裡的木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哈哈哈,不謝不謝。”

小太子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司馬穎重新坐進馬車。

他仰靠在窗邊,抬起了左臂。很快地,藥膏的香氣與贈藥者無邪的笑容混合在一起,慢慢地浸入到他的心中。

以後的日子裡,司馬穎在受傷的時候,都會拿出這盒藥膏仔細地端詳一遍,但隻是看著,並不舍得去使用它。

可世事總是無常,人心最是浮沉。多年以後,那個已做了皇帝的小太子終究沒能守護好自己的天下,而他的幾個兄弟叔伯都做了爭食天下的豺狼——他成都王,也是其中之一。

那縷清幽的藥香終究散成了亂世的烽煙。

***

晚年的司馬衷記性不太好,他常常回憶得清兒時的事情,但越到後麵反而越記不清楚。

他大概記得自己曾說過一句令天下人恥笑的話,大概記得自己娶了一個不太喜歡的女人做皇後,大概記得自己的天下在某個時刻像被人打翻的瓷碗落下一地的碎瓷,再後麵那記憶便越來越模糊。

可他又清晰地記得那種光腳踩過瓷片似的痛,清晰地記得衣上那灘為他慷慨就義的侍郎的血,清晰地記得自己皇弟那雙充滿野心的、冷然絕情的眼睛。

亂世中的流年人命賤如草芥,帶著令他難以想象的殘酷摧殘著他的精神。戰亂裡士兵和百姓的人頭像一顆顆穿在上位者利益竹簽上的糖葫蘆,掉落的時候摔得比他兒時落在禦景苑舞台邊的那兩串還要稀碎。

唯一不同的是,他那時看著糖葫蘆上沾染的塵灰還能肆意地流淚,可如今看著沾染在自己身上的向死的塵灰,他卻再發不出一聲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