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民的自述 我叫張懷民,我拒絕夜遊……(1 / 2)

易史春思 柳下秋 5220 字 10個月前

我叫張懷民,是個才被貶黃州不久的官員,現在做著當地的小主簿,寓住在承天寺。

老實說,被貶官這個事情是很不好受的,不僅被人指摘非議不說,連俸祿也被實在地縮減,難免叫人鬱悶。

但好在我心態比較穩,學得會苦中作樂,也漸漸地從被貶官時的那份悲傷中走出來,進入到和心中佛祖親近的境界中。

俗話說得好:既來之則安之,其實從大城市來到承天寺也不全是壞處。大自然對人的滋養力是驚人的,要是自己想開一點,每天看看山,賞賞水,日子就這麼過去也未必不是“平安是福”的表現。

因為這種穩定的心態,我結交了一位同樣被貶黃州的大名鼎鼎的文豪:蘇軾,蘇東坡。這個人在當地已經坐了四年的冷板凳,看起來比我還穩得住。我倆那一照眼,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油然而生,當即就結為好友知己,約定要在這偏州的山水間平淡樂觀地過好每一天。

在與東坡兄相處的日子裡,我時常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還是很有點參差不齊的。在我看來,他實在是一本活生生的百科全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吃很有講究,擅長寫詩作詞、擅長書法繪畫、還擅長被貶——當然,最後這項跳過。

我曾有幾刻認為像他這樣一個精神世界富饒如此的人,走到哪裡都不會有對自己的人生愁苦到睡不著覺的時候。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人再稱神也終究是人,不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神明,觸景生情的情況也是時時有的。但我是個即使觸景生情也不太喜歡把內心感受主動吐露的人,這點和東坡恰恰有些相反——在我倆相處的日子裡,有一件讓我哭笑不得的事情使我認為有時候內向一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就比如那一天的晚上,已經失眠一兩天的我終於有了一些困意,正想像個溺水的人抓稻草似地抓著這份困意趕緊入睡。但當時的月光頗有幾分姿色,把一個我很熟悉的不速之客招攬到我的門前,敲門問我睡沒睡。

我該怎麼回答呢?有些事情不是一說出口就經不得推敲的悖論嗎——比如在彆人敲門時說“不在”,在彆人問你睡沒睡時說“沒睡”——所以我選擇沉默。

可是精神世界豐富的人一般對很多事情都懷有獨特的堅持,也具有頑強的意誌,這一點也很好地體現在了我那知己敲門的時長和頻率上。

於是,在感覺到自己房門的門板馬上就要被敲爛的時候,我終於放棄了入睡的打算,下床給對方開了門。

“哎呀,你也沒睡呀?”東坡笑著對我說。

“嗯、對,我沒睡。”

我記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咬著牙齒的。

“今晚的月色很好看呢,”東坡往院外指了指,“要不要去散步?”

我承認我當時很想揍人,但良好的教養不允許我這麼做。我隻是搖了搖頭。

“真的不去?”

“真不去。”

“確實不去?”

“確實不去。”

“真的真的不——”

“我去。”

本著被這野性山水所鍛煉出的淡然心態和像五柳先生致敬的超脫想法,我頂著兩方疲憊的黑眼圈自願地點了點頭,心中不斷地告訴自己:事已至此,沒法燒紙。

“真的?”東坡看著我,驚喜地確認著。

我又點了點頭,伸手擦去了額上冒出的一滴大汗。

東坡爽朗地笑了笑:“那還等什麼!”

他邊說便拉住我袖子把我往外麵帶,我趕緊抓住門框把他喊停。

“你讓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說外麵雖然沒什麼人但穿個寢衣出去還是太沒體統了。

東坡打量我一眼,點點頭:

“也是,”他鬆開我的手,“而且外麵挺冷的,你彆著了涼。”

我轉身回到房內,把架子上的外衣披上,跟他出了門。

黃州十月的天氣已轉了涼,吹在身上冷絲絲的。這時的院子很靜,月色的確漂亮動人,皎白的光輝柔柔地落到我們身上,在地麵投出兩道黑長的影子。

我閒著一番思緒,腦袋空餘得什麼都沒去想,望著地上那兩道隨走隨移的影子發呆。東坡的影子比我寬綽些,時不時擠著我的影子讓它不能完整地出現在地麵,這使我不太快樂,不免覺得連月光的照拂也對他偏心一些。

再加之想起了他剛才很有武德的敲門,心裡突然更添些煩悶。於是我加快了一點腳步,拿腳默默地踩他的影子,心裡想著:讓你叫我出門……讓你叫我出門呢……你清高、你了不起、就你有興致……

我碎碎地念著,絲毫沒發覺自己已經走得過快,直到衣袖被身後的的人拉住了。

東坡扯住我袖子,叫我走慢點。

“院子裡的景色這麼漂亮,懷民你彆隻埋著頭走路啊。”他的神情有點落寞。

看著他有點無奈的樣子,我又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有點幼稚,也有點計較,於是往後退了兩步,重新走到他旁邊,放慢了腳步。

東坡笑了笑,看樣子是開心了。

我們邊走邊聊起了以前沒被貶到黃州的一些往事。

東坡的人生經曆是十足的豐富,他是一個優秀的旅行家,也是一個出色的說書人,他給我說他待過的、去過的每個地方的見聞,眼神裡閃著回憶的亮光。

他說眉州是他的故鄉,兒時的一幕幕都讓他難忘。

“小時候父親在對我和弟弟的教育上總是嚴苛,有事沒事就叫我們抄書,”東坡的語氣聽起來於玩笑間夾雜著一點淡淡的後怕,“我有次做夢夢到他叫我讀《春秋》,我沒有讀完被打了板子,一下子就被嚇醒了,那天再也沒睡著過。”

他說開封是他開始追夢的地方。那時的他也不過二十多歲,在科舉考試裡因為歐陽修的讚賞一戰成名,雖然期間鬨過一個烏龍,但也算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道高光。

“當時醉翁大人還以為那文章是曾子固寫的,因為他覺得隻有自己的學生才能寫出那文章來,結果後來發現是我寫的,那個表情呀……你肯定想不到。”

東坡邊說邊笑,偶爾歎氣,歎完氣又接著說。

此後,這個聲名大噪的青年郎君便開始了在宦海中浮沉起落的生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選擇做一個安靜的聆聽者,一邊聽著他的述說,一邊在腦海中回憶起自己的一些經曆。可想來想去感覺還是他的人生比較精彩,不免也歎了口氣。

東坡或許是覺察到了我不經意流露出的情緒,突然不說話了。

我忽然反應過來,內心生出一點惶惶的無措,因為打斷了他的講述而有點慌張。

“後麵呢?”我催他快往下說,“後麵你怎麼樣了?”

東坡眼睛轉了轉,一轉說來話長的架勢,直接長話短說:“後麵我就到這裡來了啊。”

“再後來就遇見你了。”

我愣了愣,過了片刻衝他“喔……”了一聲,了然地點點頭。

東坡和我又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拿探究的眼神看著我。

“懷民剛剛為什麼歎氣?”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輕,但隱隱透出一點刨根問底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