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稀奇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今天的形象和以往比起來很有點不同。
我一向覺得東坡是個大大咧咧的不拘小節的人,卻沒想到在今天發現了他心思細膩的一麵。
我本來想說“你太敏感了”,想以這種話把內心的想法刻意敷衍過去,但看著對方追究的眼神,又突然不敢不說真話。
我對他說:“我有點羨慕你的過去。”
雖然我們處在相同的現在,大概會有不同的未來。
東坡聽我這麼說,歪了歪頭,表現出一點傷腦筋的疑惑。
“我覺得你到七老八十回憶自己人生的時候一定會為它的豐富而感到滿足。”我向他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又說很少有人會像他這樣有那麼多精彩的經曆。
“喔~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啊……”東坡理解了我的意思,緩緩地沉吟出這句話來。
我想了想,又說:
“所以你現在心情好點沒啊……”
東坡看著我,哭笑不得地說了句:
“好像好一點了。”
我點了點頭,在心裡也哭笑不得地回了句:那下次就彆那麼敲門了啊……
晚風吹得大了些,院中的樹葉隨著風吹而搖落。
“可是懷民,”東坡忽然說,“雖說被人羨慕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但我覺得你其實不用羨慕我。”
我的腦海躥出一點疑惑,又聽他說:
“因為我在想,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方獨立的天地,它們各有各的豐富。”
我忽然覺得麵前這個人又有些超神了,於是薅開自己的袖子默默地向他豎了個大拇指。
東坡挑了挑眉,笑著說我“過獎”,看起來有種驕傲的謙虛。
我也笑了笑,和他並肩地走著。
在經過一方樹林的時候,他突然喊住我,驚奇地說我踩到了水塘裡的荇草。
我往地麵望去,發現腳下站著的地方被月光明亮皎潔地照著,確實如一方澄澈的積水,至於東坡所說的荇草,不過是我們身邊那幾株隨風搖曳的竹子和柏樹的影子罷了。
我心裡笑他無聊,脫口說了句:
“你好像真的很閒啊。”
東坡不置可否,半晌過後湊近一些,試探地問我:
“不如咱們每晚都出來散散步吧?”
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東坡聽到我的拒絕,麵色閃過一點失望,但隨即又明朗起來,自顧自地說:
“既然你不肯跟我每天出來散步,那今天就是屬於咱倆的值得紀念的日子。”
他說他要寫一篇小記把今晚的散步記錄下來,我想著跟我也沒什麼關係,就說了聲“隨便”,他欣然笑了笑,好像很滿意自己的決定。
我突然很直觀地感受到他是個極其豁達的人了,悲傷的情緒來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心裡正不由得欣賞著他的這份瀟灑,但聽他打趣地說:
“可惜剛才的水塘裡沒有魚。”
他說他餓了。
我無話可說了。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我去東坡家找他,本想著約他上集市的客棧吃魚,再順便看看他有沒有寫那篇小記。但仆從說他還沒有起床。
那時已經日上三竿,我記得他平時很少睡到這個時候還不醒,就以為是昨晚在寺裡的夜遊消耗了他的精力。沒想到聽仆從說他從寺裡回來後沒過多久便又出了門——他有個好友因為突發中風病危了,他趕去探望的。
如此一來我也不便再去打擾他了,他昨晚一定是沒睡的。
既然睡不著覺,那他說要寫的那篇小記估計也已經有了著落。隻是以他的行事作風來看,我想他不僅要寫昨晚承天寺的夜遊,還要寫寫對他好友的探病。
總之現在是見不到他人了,我謝了仆從的告知,準備打道回家,但剛轉過身,就聽到東坡喊我的聲音。
他披了外衣走到門口,問我找他做什麼。
仆從先替我答了。
東坡聽完,忽而爽朗地笑了。
“走!吃魚去!”他似乎很有精神地答應下來。
我唯恐他強撐自己的情緒,告訴他不用勉強。
但他卻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次表明自己要去客棧的意願。
我便在門外等他洗漱更衣。他打點好一切後,囑咐侍從管理好家門,便和我一起出發了。
在去客棧的途中,他主動向我提起了昨晚友人病危的事情,說對方會突發中風全因酒色的耽誤,提醒我多注意身心的康健。
我謝了他的好意,看著他青黑的眼圈和眼裡的血絲,轉念一想,突然問他:
“所以你昨晚哭了嗎?”
東坡愣了愣,起初沒回答,後來苦澀地笑了笑,看著我說:
“我確實哭了,但我認為我不該哭。”
我拿奇疑的眼神望著他。
他長舒了一口氣,默默地說:
“人生苦短,要多笑。”
我愣了愣,覺得胸口有一瞬間的悶滯,片刻之後也隨他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來。
“說得也是。”
因為苦短,所以彆輕易在名為“人生”的旅途上流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