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的這天,汴京城裡因為各行各業的商貿集會一大早就顯得十分的熱鬨。虹橋上人員熙攘,人山人海間,兩位官員的隊伍在橋中間對峙到了一起。
左麵的隊伍抬著一個轎子,裡麵坐著一個文官;右麵的隊伍簇擁著一匹高頭大馬,馬上坐著個武官。兩個隊伍的人各自叫囂起來,為了過橋誰也不讓誰。
“我們唐大人的馬一向橫著走路,你們這什麼破轎也敢攔阻?好不長眼睛!”一個小廝怒目圓睜,囂張地叫嚷著。
“我們徐公子的轎子從不讓人,任你們什麼唐大人唐小人,見了我家公子的轎子都得給我繞道走,彆不識好歹!”另一個小廝惱火地吼他。
“你們彆不識抬舉!”
“你們莫欺人太甚!”
……
爭吵聲越來越大,引起了橋上周遭群眾的注意。
說來也是奇怪,橋上明明還有一些空距,且同在朝中做官的兩個人再相處不合,照理也應該照顧點彼此的麵子和名聲,不應該在光天化日之下給老百姓看去笑話,也不至於在節日集會這樣喜慶的日子裡鬨出矛盾。但偏偏還造成了這樣尷尬的局麵,引得橋上走走停停的眾人都好奇起來,駐足了一半的人在那,心裡紛紛想著要看一出好戲。
但好奇歸好奇,畢竟是兩個官員的事,橋上的大夥兒怕引火燒身,因此大多數的人並不大敢直接圍在一起地看,隻一邊扒著橋欄一邊時不時地瞟眼,或是直接動用起耳朵的神力來儘心竭力地聽。
起初這兩個官員的隊伍自然是兩不相讓的,但後來對峙一會兒後,還是坐在轎子裡的文官先放低了點姿態,吩咐轎外自己的人給對方讓點空道。
“我不想跟對麵的人焦灼在這個地方。”
轎內傳出一聲冷俏含怨的青年男子的聲音。
話音一落,小廝應了自家主人的吩咐讓轎夫挪了轎子給對麵的人馬騰出地方。
但稀奇的是對麵的武官也跟著對麵隊伍移轎的方向調動馬兒邁步的方向,轎子往左移些馬兒便往左移些,轎子往右移些馬兒便往右移些,生生擋著對麵人的去路。
這時看戲的群眾明白了:這是那武官在存心地找茬呢。武官長得魁梧英朗,挺身直背,坐在馬上不怒自威,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他們都想著那文官也是倒黴的,怎麼偏偏在節日裡觸了這等黴頭,招惹了這等脾氣火爆不肯輕易饒人的人。
文官的小廝見狀,皺眉靠近轎窗,低聲給主子告了狀,卻聽轎中人半晌回了句不快不慢但震驚眾人的話來:
“你告訴他,他再不讓開,我就跳橋。”
那聲音冷冷凜凜,口吻不鹹不淡,說出來的話卻實在讓聽到的人都懵然愣怔,既摸不著頭腦又不免有些憂心。
而那武官聞言,一臉的高傲折落下來,通通變成了擔驚。
“不可!”
他快步下了馬,也不管什麼禮節,慌張邁步走到轎子前頭,大手一撩掀開簾子,迎麵對上那青年,橫眉警惕地說:“我不許你做傻事!”
青年那張幽矜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悅,顰蹙的眉眼裡彆有些委屈和哀怒。
“我要你管我了麼?”他捏了刺一般地開口,盯著對方的臉頰看了片刻,抿緊嘴唇彆過臉去,似乎不想理他。
武官嗖地一下坐進轎子,緊挨在對方身邊,音色沉沉、含著幾分慍怒地說:“是你的人擋到我馬兒走路了。”
青年一聽,遠離了他,抱臂反辯:“給你讓路你不走,我要走你又不讓,你真是好不霸道啊!”他表情有絲古怪,一番話說得帶醋含酸,是明顯的話裡有話。
武官一聽,麵色一改,支吾道:“我、我是不讓……”
他泄氣道:“我不讓你去秦府提親。”
那文官一聽,挑眉納罕道:“你不許我去向秦小姐提親,那你就去得青樓,找你那些相好的李姑娘王姑娘趙姑娘談情麼?”他邊說著,臉上邊不自覺地顯出幾分怒意。
“胡說!”武官急了,“我哪有什麼相好的青樓姑娘,你是聽了誰的耳邊風胡亂冤枉我往我身上亂潑臟水,那人一定是看咱倆關係親故意來離間的!”
文官抱臂瞥他一眼,冷哼一聲:“無風又不會起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敢說你前日沒去燕春樓?有人可都跟我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武官問說了什麼,對方又伶牙俐齒地開口:
“說有位風流英朗的唐大人上了燕春樓的閣欄,主動扣了一小娘子的閨門,一進門就說要與人談情,在人小娘子閨房坐了足足一個時辰都不出來,最後出來的時候春風滿麵、神清氣爽得很呢~”他話越說越快,話腳越來越密,眼眸卻氤氳起一番水霧,越發地濕潤,像是自己在氣自己。
“你倒是說說那位姓唐的大人是誰呢?京城裡姓唐的大人倒是不少,但是年紀輕的被人誇長得俊的可也沒幾個,當然我倒覺得京城的才俊多得很,但奈何彆人這麼誇,我也隻是如實說了對方說的話罷了有些人不必忙著自驕。”
“就說這位去了青樓的大人吧,都被人看見了還死不承認,還真當這天底下有不透風的牆不成?人家眼見為實的東西還口口聲聲地狡辯,難道昨日那位在燕春樓花天酒地的大人是光天化日裡憑空生出的鬼影不成?”
武官愣愣地聽他說完,知道自己被誤會,心裡有氣,正要發作,又見對方嘴上雖毒,但眼尾濕紅得厲害,一腔怒火就跟淋了雨似的滅了個通透,隻得討哄地道出瞞著他的實情。
原來前日武官的確去過燕春樓,但並不是像對方說的那樣是去呷妓的。隻因文官在月初的時候戲說想要一把名琴,而那琴剛好是樓裡一位姑娘家祖傳的寶貝,武官便瞞著他想把那把琴求來。
那姑娘本是不願意出售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但唐大人態度誠懇心意堅定,一個文淺辭薄笨嘴拙舌的粗人愣是和人姑娘遊說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讓人鬆了口,可也不知這事被哪個那日去青樓的人看見了誤解了,跑到徐公子麵前亂嚼了舌根,這才兀然生出了今天虹橋上的這場鬨劇。
徐公子聽完他的解釋,麵色鬆了一分,本來對著窗邊的頭微偏轉一點,向著他將信將疑道:
“你莫把自己說得跟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一樣,你什麼樣子我最清楚了人前看著一派正經但骨子裡是流氓慣了的,去了那種地方怎麼可能取次花叢不回頭,怕不是早就萬花叢中過,花葉都沾身了吧?”
唐大人的臉上青白一陣,覺得他越說越荒唐,一時又有點百口莫辯,隻拿含怒的獅子眼瞪著他。
徐公子單手托腮地靠著轎窗邊緣,邊說邊往對方身上看了一眼,不知想到什麼,又冷哼一聲,沒好氣道:
“你平日不太把常服換這麼頻的怎麼這兩三天倒是勤快起來了,是不是做采花的浪子做得心虛了生怕被同僚發現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唯恐被人暗中參一本蒙了羞?好呀你平時在朝中少言寡語的看著木訥得很陛下問你什麼都答得愚拙,沒想到倒把滿腹心思用在這些不乾不淨的歪處來了,我可真真是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甘拜……唔!”
徐公子話還沒說完就被麵前的武官扳過身子狠狠吻住了嘴巴。
“唔、放、嗯~放開……嗯、嗯……嗚!”
唐大人心裡一腔無處傾倒的惱火都發泄在了這個專橫強勢的親吻上,徐公子根本沒有辦法招架這樣猛烈的陣仗,不一會兒就被親軟了身子,全然沒有了那才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親吻結束的時候,缺氧的他覺得神誌一陣昏沉,眼看著就要往地上栽,卻被身前的武官大人一把抱在懷裡,隻得靠在他胸口劇烈地喘息。
“我有時候真想把你這張能說會道的嘴給縫起來,”唐大人抱著懷裡香蘭似的美人,咬著牙,壓低了自己的聲音,“為什麼不信我……憑什麼不信我……”那話音裡頗有幾分難以明說的委屈。
徐公子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心裡清楚自己為什麼不肯相信對方——因為他怕他相信了,對方一旦說了謊話,自己的心情隻會比現在更糟糕。
“你不能這樣對我……”他一邊喘息一邊不自覺地揪著對方的衣襟,帶著哭腔地剖白,“你不能占儘了便宜還讓我疑神疑鬼,讓我想東想西,讓我……讓我擔心你說的話是……”
後麵的話他沒有再說下去,他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對他的在意是超乎他所能控製的界限的。
“我沒說謊,”武官大人感受著對方劇烈起伏的胸膛,自己的心也跟著跳的飛快,他親著對方的額頭,帶著投降的口吻說,“你信我好不好?”
對方抬起頭,抿著唇看他,眼中溢滿了說不出口的戀慕。
武官被那眼神勾得心空,低頭又要去吻他,但轎外突然傳來了自家小廝的通傳。
原來是唐府的管家趕過來了。
他恭敬地站在轎前,手裡抱著一架琴,在給武官通報了收購樂器的消息後,把琴欣喜地遞進轎中。
徐公子接過了琴囊,把錦袋打開一看,裡頭果然就是他之前說著想要的那把琴。
此時誤會終於完全地解開,徐公子看著唐大人,舉止一陣無措,麵頰飛上羞赧的緋紅。
原來對方真是談情去了,隻不過談得不是那個“情”,而是他手裡的這個“琴”。
誤會解開以後,唐大人索性遣散了自己的隊伍,坐轎子裡不出來了,說要去城東的粥點鋪子吃早餐,徐公子想著自己也餓了,便由得他,正要喊聲起轎,又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喧囂。兩個人心頭納罕,出轎探查,發現潑天喧聲間,他們所在的虹橋下方正顯出一場極大的危機——
一條載貨的大船失了控製,正往河道左邊的小船撞去!那大船上的船夫們趕緊分工挽救船的走向,撐杆的撐杆,劃槳的劃槳,收帆的收帆,但仍然挽救困難。
虹橋上的人紛紛力所能及地幫忙,有人指揮著大船的船員調轉方向,有人拿來一盤粗長的麻繩扔往船頭,試圖和船夫一起配合著乾預和改變船移動的方向。
唐大人見狀,將袖子一撈,當即加入到救險的隊伍中,跟著拋繩子的人一起拉住繩子的一頭,使勁將往左邊斜的船頭向右邊拉。他攥著繩子,咬緊牙關,傾儘全力地幫忙,不一會兒臉就憋得通紅,豆大的汗水從額頭密密地落下,手中的繩子越來越緊也不放手。
徐公子見狀也挽起衣袖就要幫他的忙,卻被他低聲製止。
“麻繩粗糲……”唐大人咬牙道,“你彆傷了手。”
話音剛落就見徐公子搭上手來替他攥著後麵的繩子,口中斥道,“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這些!”
唐大人輕聲念叨著:“我、我心疼啊……”但因為手裡用著勁,一句話說得有氣無力,誰都沒聽見。
徐公子將繩子往自己手腕挽了幾圈,也使勁幫著他拉船,身邊的小廝和轎夫們見狀也不敢乾站著,紛紛都來幫忙。
在眾人齊心合力地相助下,那貨船終於被矯正了動向,重新步入河道正軌,遠離了將要撞上的小船。一場危機就此化解。
唐大人和徐公子也重新回到了轎子裡。精疲力竭的兩個人斜躺在轎中歇息,武官順過氣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牽起身邊公子的手,攤開他的手掌檢查有沒有受傷。
徐公子薄薄的掌心紅通通的,有一些淺淺的勒痕,但好在沒什麼裂口,也沒有血跡,武官這才放心下來,拿自己的雙手攏住對方手掌,輕輕地揉搓著。
徐公子見平日裡一個粗枝大葉的硬漢此刻因著自己掌心那點勒痕皺了眉頭、細心摩挲的樣子,心裡軟成了一灘春泥,被他的舉動弄得很不好意思,可又舍不得掙脫這份甜蜜,便默默地不說話,拿心怡的眼神看著他動作。
武官攏著那手搓了好一陣,又靠近掌心哈了哈氣,等那雙柔嫩的掌心不那麼紅了才舍得鬆手,又恍然發現對方的袖口破了兩寸,想是剛才救船的的時候不甚注意被麻繩磨爛的。他立即吩咐轎夫調頭往離他們最近的一家成衣鋪子走,想著帶對方去換身衣服。
但徐公子卻搖了搖頭。
“我還是想先去喝點粥。”
他提議喝完粥再去衣鋪買衣服。
唐大人一聽,大手一拍額頭:“哎呀,我糊塗了!忘記你還沒吃早點,還是先填飽肚子要緊!”於是轎子便還是按原來的方向走。
到了粥點鋪子,兩個人照例點了兩份綠豆粥加兩碟蜜餞,攤主手腳麻利地把粥呈了上來,唐大人看了一下兩碗粥裡綠豆的排布,把豆子多的那碗換到了公子麵前。
徐公子雖說餓了,但胃口並不大,和往常一樣把綠豆多的粥塊用勺子舀來吃了,就著蜜餞生津潤潤口,這早點就算吃過了——粥還剩小半碗。
早早吸溜完自己那碗粥的唐大人見不得浪費,同尋常一樣把對方的粥拿過來一並喝了,兩個人都覺得飽腹,就遣散了轎夫和小廝,安步當車地往最近的一家成衣鋪子走,權當做消食。
城東的街坊邊擺著各式各樣的小攤,賣玩具的貨郎吆喝著自己的貨籃裡新進的玩意兒,徐公子湊近了一一地看,挑了幾樣出來在唐大人麵前比劃,逗得對方直笑他幼稚,公子不理睬他,徑直將看中的幾樣貨品買了下來。
他付完銀錢,因為自己袖子破了,便把大部分貨品塞進身邊青年的衣袖裡,跟他走出幾步後,又解釋道買這些玩具並不是給自己玩耍,而是給家中小弟小妹當禮物用的。
唐大人聽他這麼一說,忽然駐了足,猛一拍頭!
“我怎麼沒想到!”他恍然大悟地說,拉著徐公子的手折回到賣貨郎跟前,把剛才公子買的玩具又照著樣式買了一遍。
“你又學我。”徐公子佯裝不快地抱著手臂,故意不滿地說他。
“嘿嘿,”唐大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還是你細心,倒是提醒了我要給家裡那幾個小調皮鬼帶東西。”
徐公子乜他一眼,輕哼一聲:“你就一點腦筋都不長,通通跟我學,你家裡比我多一個小妹,我看你一點都不變通地把男孩子玩的玩意給她送了去,那就等著看她哭好了。”邊說邊從他手裡摘出一個小公子玩的玩具來,換成了姑娘家玩的。
唐大人一聽,臉頰羞愧得泛紅,悻悻地笑笑,誇對方心細如發、考慮最是周到不過。徐公子聽完,揚揚唇角,見他袖子裡塞滿了東西一時拿不出錢袋來,便替他向貨郎付了銀錢,拉著人走了。
兩個人到了成衣鋪子,徐公子先挑了一件天水碧配蘇繡的錦緞袍子,去試衣的簾幕後頭換了出來,問唐大人的意見。
唐大人本來伸手往自己堵塞的袖子裡薅錢袋,見他從帷幕後出來,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嘴上除了“好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瞧你那呆樣。”徐公子低聲吐露一句,自己看了看鏡子,覺得不太滿意,又重新挑了件鵝黃色繡蝴蝶的氅衣,進去換了出來,拿眼神向唐大人要評價。
武官依舊是一臉怔滯,看了很久,呆愣地傻笑:“好看。”
徐公子歎了口氣,走到他麵前,抬臂展開衣擺:“你有沒有覺得袖子和腰身大了?”
唐大人聞言,抬了雙手往他腰枝一握,發現衣服果然空了一截,點了點頭,心頭有點微妙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