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徐公子換第三套秋香色繡著案頭菊的袍子時,他不作聲色地溜進簾幕,從後抱住正在更衣的那人,把人嚇了一跳。
“做、做什麼?!”徐公子被人猝不及防地一擁,差點驚叫喊人。好在對方胸膛手臂他熟悉的很,才安下心來,啞聲嗬他。
“我抱抱你,”唐大人恬不知恥地說,“順便幫你更衣。”
徐公子紅了臉頰:“你這個登徒子、臭流氓、色狼……嗯……”
對方擁他更緊,親了親他的耳垂,帶著薄繭的大手探訪起來,叫他不由得閉了口。
微弱的喘息若有似無地飄出潔白的帷幕,蕩在空曠的店鋪裡,店家偶爾聽得一點端倪,但顧忌二人身份並不敢靠近打擾了那點好事,隻當自己聾了耳朵,反而離遠一些來“明哲保身”。
最後徐公子買下了那件秋香色的袍子,也不讓店家打包,直接穿著新衣付了銀錢——一方可疑的紅印隱約從他覆頸的衣領間若隱若現地露出來,精明的店家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恭恭敬敬送走兩個人,掂著手裡沉甸甸的銀兩,無奈地笑了。
兩個人出了成衣店,唐大人因為出了不少汗,肚子餓得比徐公子快些,又見天色已近正午,便提議去城南的王記大酒樓吃午飯。徐公子依了他,兩個人一並往城南走,中途經過一家書鋪,徐公子說要進去挑書,唐大人如臨大敵似地搖頭。
“不可不可,”他捂著自己轆轆的肚腹抗議,“你一挑又得半個多時辰!”
徐公子聽他這麼不配合,環起手臂,默默說:“有些人啦忒不自私,自己剛才在衣鋪裡食飽了‘顏色’,就不許彆人去書鋪食點‘顏如玉’……”
唐大人聽他這麼調侃自己,腦中登時飛出無數剛才在衣店中活色生香的畫麵出來,俊臉一紅,立馬放軟架勢,按著對方雙肩把他推著催進了書鋪。
往日公子挑書的情況便和唐大人說得差不多,從書架的上排開始一層一層地往下,十分仔細,不願意漏下半點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不挑上半個時辰決不罷休。
唐大人這時大都等在書鋪對麵的河堤旁,在那楊柳低垂的岸邊把玩著自己常配腰間的那把小刀——那是公子幾年前送他的生辰賀禮,以此來消磨等待的光陰,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
但這次偏是奇怪,徐公子隻在書鋪看過一刻鐘頭,便早早從鋪子裡出來了,手裡也沒有提著一遝書籍,隻買了一本《太白詩選評注》。
唐大人:“不挑了?”
“不挑啦,”公子把書放進袖子裡,“有人不是餓麼。”他說他擔不起餓死朝廷要官的罪名。
兩個人走到城南的大酒樓,坐上二樓的雅間,點了一爐撥霞供(兔肉火鍋),搭配了六個酒樓的招牌菜,一邊等著炭爐生火和招牌菜上來,一邊聊著最近聽到的各類新聞。
“你是說有人看見聖上微服去見了師師姑娘?”徐公子悄聲地問對方。
“可不是麼,不過也許隻是傳言,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的。”唐大人平淡道。
“依我看就算有也得當作沒有,”徐公子瞄他一眼,似是提醒,“或許當作沒有還不恰當,應該當做‘不知道’、‘不知情’、‘不曉得’……”
唐大人點點頭。徐公子見他木訥,心下有幾分擔心,不由得補充:“你彆光顧著點頭呀,那我問你,要是有人拿這事從旁向你打聽,你怎麼回他?”他見對方一時說不出話,生怕他在官場被人算計,蹙著眉給他支招。
說著說著,那撥霞供已經上來了,湯鍋架在爐子上,湯汁沒過多久便沸騰了起來。新鮮的兔肉切成薄片駢成一排擺在白瓷盤裡看起來格外的誘人。唐大人一邊聽著對麵的人說話一邊用筷子夾起一片兔肉涮進湯鍋裡,鮮紅的肉片便像緋紅的雲霞在鍋裡翻騰,挑動著食客的味蕾。
“我說的你可記住了?”徐公子講完問他。
“嗯嗯,”對方一邊點頭如搗蒜一邊把燙好的肉片放進他碗裡,“快吃。”
徐公子:“我不餓。”
唐大人:“但它很好吃。”
唐大人說完以後,馬上去燙第二片兔肉,燙好以後趕緊放進自己嘴巴裡大嚼特嚼,口中不停地哈出熱氣,公子叫他吃慢一些也不頂用。
隻是他吃完肉以後,期待的表情竟收束起來,變為了迷惑。
“不對。”他又嘗了片肉,確定地說這不是平日來這所吃到的野兔肉,而是籠養的家兔。因為佳肴的滋味被折減,他的臉上顯出輕微的慍怒。不過多時,那怒意便發了酵,使他用上了十足的中氣向徐公子指摘這家店的不是,又大聲批評它不如隔壁的賀記,把酒樓裡其他的食客愣怔住了。
徐公子不願意這點事情鬨大,也隱約聽說這酒樓和宮裡的某位大人沾了一點關係,為了不引火燒身和顧及到酒樓老板的麵子,便忙打住了對方的抱怨,腦中轉得飛快地幫他圓場。
“這湯汁倒是鮮美,”他給對麵不開心的武官遞了個眼色,接著誇讚,“不枉我逢年過節的時候必帶著府中親眷過來捧場,這一晃也好幾年了,沒想到佳肴的口味始終如一……”
唐大人會了他的意,頓時不再說話了,隻是麵上仍舊氣著,覺得被這家店掃了興。
徐公子邊悄聲說著“多大點事兒”,邊舀了碗湯遞到他麵前,“一會兒去吃彆的唄。”他笑了笑,衝對方眨眨眼睛。
唐大人見他笑,也跟著舒展了眉眼,樂嗬一聲,將那碗湯飲儘了。
剩餘的六道招牌菜味道的確不錯,兩個人邊吃飯又邊聊起其他的話題,聊到之前的變法、聊到城裡的米價、聊到某位大人家的小姐擇婿、聊到以前的一些往事。
微風從窗外徐徐吹來,兩個人聊著聊著,爐子裡的炭火燒得不那麼旺了,那一盤被嫌棄的兔肉竟也不自覺地被涮了個乾淨。
……
他們吃午飯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現在吃完飯出來約麼已到了未時,雖然因為撥霞供差強人意的原因兩人約好等會兒另選家餐鋪飽腹,但現在吃飽喝足以後早把這點拋諸了腦後,隻靜靜地沿著酒樓旁的河堤慢行,散步消食。
河堤的柳樹青青鬱鬱,垂下的柳梢隨風清揚,徐徐打在兩人的肩上背上。唐大人折了一根柳條給徐公子編了個草環,被嫌棄難看,見對方不肯戴,就自己戴在了頭上,看起來彆有些滑稽。
徐公子嗤嗤一笑,抬拳掩住嘴巴,說對方戴著這草環像從山上下來的匪寇。
唐大人不信:“我編得有這麼差麼?”對方回他說不是手藝的問題,是氣質的問題。
武官大人聽了,把草環摘下來戴對方頭上,過了半晌點頭認同了他的說法。
“你戴上就像個仙女。”大人看著公子,癡癡地說。
公子紅了臉,糯聲調侃一句:“你要是肯把你這副油腔滑調用到朝堂上去,怕是早升官囉。”
唐大人搖搖頭:“我不稀罕升不升官,隻想跟你平起平坐。”
兩個人就著升官的話題邊走邊聊了會兒,走到租船的地方向船家租了條小舟遊湖賞景,等回岸的時候已將近申時,他們便同時往自家府上走——兩人的府邸在同一條街上,相對著隔得很近,因此也一同回家。
回府的途中,他們經過了一處碼頭,在碼頭邊看見一位拉車運貨的老人正要上橋,但上坡的路格外費力,老人力氣不夠,車輪便卡在橋頭很難動彈。
唐大人和徐公子麵麵相覷一眼,都過去幫忙。老人在前頭拉車頭,他們在後頭推車尾,三個人通力合作,那載滿貨的推車終於動了,吱吱呀呀一點一點地往橋上移動。
“你說這是運的什麼呀,”徐公子看著車上堆疊成小山的麻袋,咬牙說,“真的好重。”
唐大人也往車上頭看了眼,想了想說:“可能是稻穀、或者麥子、或者煤炭之類的。”
徐公子見那麻袋黑黢黢的有點臟,猜裡麵裝著煤炭,旁邊的大人又說不一定是,兩個人邊推車邊碎碎念叨。
這時,車輪經過橋上不平坦的一處凹坑,推車猛地震了一下,車上的一個大麻袋應聲滾落,眼看著就要砸到徐公子麵上,唐大人臉色劇變,口吐一聲“不好”,騰手把那麻袋用力一抵,總算撐住了袋子往下掉的趨勢。
手臂兀地閃來一下劇痛。他五官一緊,暗自唔噎一聲,又趕緊把聲音吞了回去,生怕旁邊的人發現什麼端倪。
徐公子被突然落下的麻袋一驚,反應過來的時候見唐大人已經替他撐持了半晌,趕忙上手合著他的力氣把麻袋重新往上抬,總算將它托回到了推車原來的位置上。
兩個人費了好大力氣終於幫著老人家度過了上坡的艱難,等下了橋,老人連聲道謝,繞到車子後頭,主動打開了其中一個麻袋,從裡麵掬出一捧東西來送給他們。
唐大人和徐公子定睛一看——原來那麻袋裡麵既沒有裝大米也沒有裝煤炭,裝的是一顆顆黝黑帶泥的新鮮荸薺。
“謝謝兩位官人,”老人家笑得感激,滄桑的臉上含滿質樸,“這荸薺是我一大早上山現挖出來的好貨,新鮮的很,兩位大人帶些回去煲湯吧!”他邊說邊要把手中的東西放對方手裡,由於感恩心切,沒注意到荸薺上帶著淤泥。
“那就多謝老大爺了!”唐大人看著那泥巴,怕弄臟了徐公子新買的衣服,趕緊把東西通通接過來放自己另一隻空袖子裡,向老人家感謝地鞠了一躬,帶著公子走了。
沒走出幾步,忽然聽到公子哀叫一陣,轉頭看他眉頭緊鎖、單手掐腰的樣子,連忙問他怎麼了。
“好像……有點累著腰了……”徐公子一麵揉著自己的腰杆,一麵拿哀怨的眼神看對方。
唐大人馬上反應過來,想著他前頭在衣鋪裡受了罪,方才又跟他一起推了運貨的推車,腰上肯定勞累過度,便撈起自己的袖子,揉了揉自己的手臂,然後自告奮勇地在對方麵前蹲了身,叫對方上來。
徐公子心滿意足地跨上他的背,摟了他的脖頸。唐大人小心起身,拿一隻手朝後掂護他一下,咬牙背著他走。
“我很重麼?”對方擔憂問道,“為什麼我聽到你在抽氣呀?你要不要把我放下來……我其實自己也可以走。”
“不……不用,”唐大人堅定地擠出一句,“你一點也不重,是我最近疏於鍛煉,體力變差了而已。”
“你體力差?”徐公子麵露懷疑,一邊摟著對方脖子一邊自顧自地喃喃,“我覺得也不差啊……”
對方忽然沒接話了,就背著他默默地走。
這時已過了申時,太陽緩緩地落山,黃昏的天光慢慢浮了上來,溫溫柔柔地照在兩個人身上,給他們的周身鍍上一層金邊。
徐公子和唐大人忽而聊起了以前的往事。
他們年紀相仿,是鄰近兩個鄉裡的鄉紳之子,都不是土生土長的汴梁人,但從小都有入朝為官的誌向。徐公子寒窗苦讀的時候,唐大人聞雞起舞;徐公子探花及第的時候,唐大人武舉登科。他們相識於來汴京城的第一個年頭,那時的探花郎騎著禦賜的名馬經過長街,不留意朝出京辦事的武官春風得意地一瞥,隻一眼便瞥進了武官那顆惶然悸動的心裡,至此之後,再難忘卻。
“後來我才發現你原來就住我對門,”唐大人笑著說,“我當時就在想怎會有這樣好的事情,我一定要結識你。”
“然後我那天出門在賭坊前麵被一個逃命的賭徒撞倒崴了腳,你就是這麼背著我回府的,”徐公子也笑著回他,“我記得可清楚了,你第一回叫我還叫錯了名字,我那時就在想,這個人呐,怎麼這麼笨、這麼無禮、這麼……好玩。”
唐大人說他那時緊張。
“你以為我就不緊張麼?”徐公子小小聲反辯,“我不是一直沒說話麼,其實那不是因為我不想理你,我隻是……不知道開口該說什麼……你不知道,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啞口的時候,那是頭一次……是頭一次。後來我回府就做了個決定:以後一定不可以再在你麵前出醜,不可以再讓你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你哪有什麼狼狽樣子,”唐大人笑得無奈,“你的每一種樣子,在我這裡都很好看啊……”
“當真?”徐公子驚喜地問。
“當真。”唐大人如實點頭。
公子笑了,邊笑邊把腦袋抵近對方耳邊,蜻蜓點水似的啄了一下他的耳廓。
武官的耳根一下子發起燙來。公子把臉貼靠在他的背上,不一會兒,小聲地、悠悠地哼起了斷續的鄉曲兒。
氣氛幽幽地變得旖旎起來。
武官的肩背寬闊堅實,像張令人安心的床板,穩穩當當地馱著背上的人走,讓徐公子昏昏欲睡——他的確也睡著了,直到到了街市最熱鬨的地方才醒來。
街市中心的一家點心鋪子剛出爐了一屜棗糕,溫甜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裡,勾動著過路人的味蕾,引得大家紛紛搶著去買。
唐大人問背上的公子要不要吃。徐公子原是點了頭,本來也想嘗嘗那棗糕的味道,但看著店鋪前麵排著的長龍,抿了抿唇,不願意排隊,也不想讓背自己的人累著,就說了句“算了”,商量著下次有機會再吃。
他看著天色已起暮了,知道時候不早了,催促著對方快些回家。
唐大人背著他加快了腳步,走過一條橫街,穿過兩條縱巷,終於到了他倆的府邸所在的街麵。
徐公子從對方身上下來,碰到他其中一隻手時聽他低嗚一聲,問他怎麼了。對方搖頭說什麼也沒有,牽著他的手把他送到府門口。
“明天見,小七。”武官溫柔道。
“明天見,”公子戲笑道,“大傻子。”
兩個人道了彆,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府。
徐公子才進了府,還沒走得回自己臥房就忽然駐了足,他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眼神兀地一變,登時折回大門又跑了出去。
“這傻子,”他一邊快步地走在街上,一邊碎碎念叨,“手臂一定傷著了……”
而另一邊的唐大人也另有行動,甫一進府就從後門溜了出去。
於是在這一天的夕陽完全落儘的那一刻前,這兩個人一個走向了棗糕店子,一個走向了藥材鋪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