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她死在二十四歲。(2 / 2)

洛久瑤活動一下枕得發僵的手臂,支起身體。

她又在做那個夢了。

她已回到這裡有六日了。

這六日裡,每逢她睡去,刻入腦海的種種都會在夢中重演,雪融下的空洞像是一汪不見底的沼,而她深陷其中,沉沉下墜。

腳步聲響起,侍女桃夭走入房中。

她轉身將風雪掩在門外,又匆匆將窗子關合,為洛久瑤攏好身上的氅衣。

氅衣的絨領將洛久瑤的腦袋裹了一圈兒,隻剩一張泛著白的小臉還露在外麵,桃夭仍嫌不夠,又朝洛久瑤的臂彎裡塞了隻手爐。

像是怕驚了才醒來的小殿下,她輕聲道:“殿下怎麼在窗子底下打盹兒呀,外麵還下著雪,會吹病的。”

縫在衣領的絨毛輕癢癢環在頸周,洛久瑤的神色尚有些恍惚。

她曲指摸一摸暖呼呼的手爐,指骨顫動,不知覺絞緊了繡套的流蘇絲絛。

直到身子回暖,洛久瑤才從恍惚中掙出來。

她不顧桃夭阻攔,重新將窗推出一道縫隙,想再看看落雪。

可雪停了。

天黑的透徹,覆了落雪的紅牆將黑夜割出一塊四四方方的幕,寒風順著窗欄湧進來,激得人輕微冷顫。

沒能看見雪,洛久瑤隻好將窗子合攏。

伸手之際,腕間露出一截才綁上去的細布。

洛久瑤扯一扯袖子,將細布蓋下了。

她不該在這裡的。

她該是已經死了的,在她的記憶中。

她死在二十四歲,死在燕京城的郊野,埋身在那場紛飛的大雪裡。

利箭穿心,血流不儘,方寸之地的霜雪遍染鮮紅。

可當她熬過那樣刺骨鑽心的冰寒,本以為一生就此儘了,再睜開眼,卻一朝回到了少年時。

章平十七年,冬日時。

三日後,將是洛久瑤十五歲的生辰。

大熙皇帝洛淮的子嗣不多,洛久瑤是其中最為年幼的一個。

按熙國皇室祖製,公主滿十五歲時都會舉辦一場笄禮,邀京中命婦及各家小姐共同參禮。

洛久瑤的降生時日卻正壓在先皇後的忌辰上。

先皇後宋知意是當今聖上洛淮的發妻,與洛淮青梅竹馬,深受洛淮愛重。

章平三年的冬日,洛久瑤的生母許美人與先皇後同時生產,本該是內廷中的雙喜之事。

可先皇後誕下的小皇子見世後麵色青白,落地不出半個時辰便沒了呼吸。

先皇後的身子骨自多年前小產後始終虛弱,有孕生子本已是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又眼見小皇子夭亡,不禁悲痛交加,猝然辭世。

先皇後薨逝,洛淮悲痛難掩,喪禮後罷朝七日,服縞素十二日,十二日間,洛淮大舉誅殺於喪禮上祭拜不恭的朝臣,以儆效尤。

不僅如此,洛淮更將先皇後的祭禮與每年的祭祖齊軌連轡,挪到行宮祭殿大舉操辦。

洛久瑤的生辰慣來是不能慶賀的,更彆說操辦笄禮。

母親品階低微背無家勢,早在她六歲那年便沒了。身無子嗣的良妃將她接走養在膝下,然而不出三個月的時光,良妃也沒了。

良妃死後,她輾轉到容妃身邊,與容妃及其膝下的七皇子洛久珹一同生活。

直到章平十二年,容妃因謀害淑妃被囚冷宮,又不出一月,司天監進言,道是星象有動,九公主洛久瑤生身不詳,不宜留在宮中,暫理六宮事的淑妃便將人發落去了若蘆巷。

直到如今,洛久瑤從若蘆巷脫身不多時,回宮後住在偏遠的延箐宮,與兩個侍女為伴,謹小慎微在宮中過活。

至於生辰,她是記得的,卻向來隻當忘了。

“殿下。”

見洛久瑤正出神,侍女桃夭將新領來的炭撥在炭爐裡,輕聲喚她。

洛久瑤抬起眼簾看她。

桃夭是她回宮後從花房領出來的小丫頭,比她長了三個年歲,做起事來格外沉穩。

見她回神,桃夭撥過炭火,輕手輕腳走到她身邊。

“殿下,去行宮參祭的素服已備好了,隻是您才回到宮中,太後娘娘她又去了太安禮佛,此次行宮隨行,那些人見了您指不定又在背後怎樣編排……”

洛久瑤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素來她能從若蘆巷脫身全是仰仗著潛心修佛的太後,如今太後不在,宮人多唇舌,克母之言、天象之說,又或是旁的什麼,免不了多惹人言語些。

人言若刀,不過放在如今,這點言語傷不到她什麼。

爐中的炭火燃的很旺,爆出‘劈啪’一聲。

洛久瑤轉過目光。

透過炭盆氤氳出的熱流,長屏上的雲紋搖搖晃晃。

像是飄搖在夢裡的,濡濕了遠山的霧。

洛久瑤將手朝炭盆旁湊了湊。

因天氣濕寒微微顫抖的指骨感受到暖意,和緩許多。

炭盆旁是暖的。

可洛久瑤的手懸在暖流中,卻未染上絲毫溫度。

她的手依舊很涼,身子也捂不暖,好似仍臥在那場埋葬於身的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