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出了秋天的一個日子,王家二哥給遠在省城忙活生計的王家小妹秀芝打去了電話,市場上正人聲鼎沸,王秀芝兩口子忙活的不可開交,接起電話的王秀芝甚至沒留意到電話那頭的二哥說話時抽泣的語氣,待二哥吞吞吐吐的把事說清,她才了然了那通電話的來意。
電話掛斷後,王秀芝已然沒了方才在市場上的活氣,看到女人瞬時空洞了的雙眼,夏大海覺出大概率是媳婦兒家裡出啥事了,心裡雖急切,語氣卻儘量保持著平和,“咋咧?”
“俺媽怕是不行咧。”
實情從秀芝嘴裡說出來的那刻,她再也忍不住,眼淚順著眼角就流了出來。
正月初二回娘家的時候,夏大海夫婦就覺出不對了,老太太做活兒沒之前利落了,身子也佝僂了下去,臉色看著也沒了上次所見時的潤氣,取而代之的是有點消瘦,還有點兒蠟黃,雖不至於黃到瘮人,卻也能看出不是正常人的狀態。
不止王秀芝,王家大姐二姐,大哥二哥都和老太太說過,讓老人得空兒了跟兒子們去趟醫院,查驗查驗,人老了就容易病,得多打理,吃點兒俏食兒多補補,要不看著就沒精氣神。老太太卻說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知道,人老了就是那副鬼樣子,去了醫院也是亂花錢,平日裡自己也能打理好,能吃能喝能睡,至於吃食,這副老皮囊,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吃喝了也都是浪費。聽老母親說話還是那般犀利玩笑,兒女們也以為母親隻是老了,隻是時間過得太快,她也老的太快,自己還不適應罷了。
後來的幾個月,王家老太太老的就更明顯,身子也更萎靡,總也打不起精神。同住一個院兒的王家二哥先覺出老人的變化,好幾次催著老太太跟他去醫院看看,老人偏不,說破天也不肯去聞那股消毒水的味道。見說她不動,王家二哥也隻好作罷,由著母親來,平日裡多給老太太做些好吃喝,操心上火的事也不再讓她操勞,想著說不定調理一段時間或許會好些。
老太太又哪裡不知道自己身子出了問題,她覺出問題比那些旁觀者可早的多,好些個晚上半夜黑間兒把她疼起來遭的那份罪,自己可是深有體會,有時候實在疼得受不了,她會在小抽屜裡摸出一片兒止疼藥,壓一壓也就過去了。
之所以不去醫院,她是怕,她害怕萬一檢查出什麼大病,要治還得花錢,反正自己這副老骨頭也活不了幾年,萬一害了大病,又得拖累兒女們不少,自家太窮,窮怕了。自家的情況當媽的能不知道麼,老大家的大小子馬上也到了結婚的年紀,下麵的兩個閨女還得花大價錢供養讀書;老二家的娃娃都還小,還是兩個小子,家裡的院落還是那幅破敗樣子,處處得花錢;女兒們倒都孝順,大姑娘二女兒嫁的都是普通莊稼漢,過的也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小女兒看著好似好活些,卻也隻能算不受窮,勉強算麵麵上光,實際條件也一般。就算條件好,那也是人自家的,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出去了就不能算自家的人了,不受財產自然也不能往家多添,自古以來的道理。窮人的命賤,病不起,也不敢病,賤命也不值當的花大價錢續,不如就走一步拖一步,拖到再無可拖,避無可避,就到底下陪老頭子去了,反正自己一個人在這世上也活夠了,也知足了。
就這樣拖到最後,老太太暈死在了東廂房那張火炕上,救護車來拉的時候輸了氧才勉強半睜開眼睛。去了醫院,做了檢查,眾人才知道老母親害了什麼病,胃裡長了個瘤子,癌變了,已經是晚期,沒必要再花錢整治,治也治不好,遲了,太遲了。
王家二哥聽了醫生說這話,心就像刀子挖一般的疼,無法想象老媽每天晚上疼到死去活來是股什麼感受,他已經有好些年沒哭過了,那次一下子就把眼裡的淚都哭乾了。
王秀芝是老太太子女裡麵最後一個到的,離得遠,來的自然慢些,同行的還有女婿和那個外孫子。看到病床上虛弱的母親,王秀芝又哭了,不過區區數月,母親好似變了個人,臉頰更顯消瘦,麵色也不再是年節前看著的蠟黃,取而代之的是如死人皮一般的白。
小夏天著實被嚇到了,甚至有些許抵觸,他沒想到一個人臨死以前會是那副模樣,褶皺了的皮囊死死貼在那副臉骨架上,白的嚇人,像童話書裡的白麵女巫,那個時候的夏天還沒有麵對死亡的勇氣,也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麼東西。
病床上的老人一個勁兒的朝他招手,小家夥卻是死死的攥著母親的衣角,躲在王秀芝身後,眼神裡滿是惶恐,生怕床上的女巫突然站起身朝他撲來,老人又哪有力氣再坐起身呢,隻是朝著他擠出笑臉都耗儘了她身上的最後一絲力氣。
“看媽這副鬼樣子,把外孫子都嚇著了。”王家母親摸著床前抽泣的秀芝的手,語氣柔和的對女兒說道。王秀芝卻隻顧著抽泣,一個勁兒的抹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