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進來,關姀瞧出他兩鬢更白了,一夜之間老態倍現。
先去一樓交上錢,關姀寡言少語,晚點才問老頭兒昨晚都去了哪裡。
隻字不提個中心酸,老爺子含糊其辭:“在你二表叔家裡坐了個把小時,吃了他們煮的醪糟蛋,後麵碰巧阿華兩口子也來了,就又留著看了兩集電視,敘舊聊聊天。”
對其不深究,當的確是這樣輕鬆容易,關姀順著說:“阿華哥都回來了,不上班了?”
老爺子說:“他提前辭職了,明年轉回江北另找工作,不去海市了。這不趕上過年了,回家也熱鬨些,比在外邊耗著強。”
“還是乾銷售?”
“是吧。”
“冬冬姐他們呢?”
“他們今年不回來了。”
“公司不放年假嗎?”
“不是,冬冬訂親了,年後就結婚。”
“哦。”
“國慶訂的,還在這邊辦了席。”
“嗯嗯。”
他們國慶是在醫院陪呂辛一起過的,家裡愁雲慘淡,哪有心力去參加冬冬姐的訂婚宴,因此錯過了酒席。
關姀又問了彆的,絕口不談五千多塊的具體來處。
爺孫兩個拉家常,有一搭沒一搭聊起彆人家的天倫之樂。
末了,老爺子講:“今年過年你二表叔要在自家辦了,咱爺倆到時得去給人家拜個年。”
往年都是彆人到關姀家拜年的,老兩口輩分高,呂辛又是有一定社會地位與人脈圈子的中學老師,無論按習俗規矩還是講關係情麵,向來都是其他親戚先上這邊,而不是反著來。
關姀緘默,不吱聲。
老爺子和藹說:“我們也不能落了規矩。”
承了彆人的情,腰杆彎下去了,沒有再故作姿態假清高的道理,得捧場還人家的麵子。有的事小姑娘不懂,大人不能裝聾作啞,不懂就要教,慢慢學人情世故那一套處事方式。
關姀啞然良久,半垂頭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待放下手上的水杯,才低低應允:“行,聽您的。”
離過年還有一月餘,外麵好些地方已在準備迎新春了,寫對聯,備年貨,搞搞大掃除,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關姀近幾個月都沒認真看過街上的風景,每天匆匆跑來跑去,今天才察覺街上新開了幾家店,而三岔路口從她記事起就開著的糖水鋪沒了,早換成了一家生意紅火的麵館。
她漫無目的晃悠,攏攏肩上的灰色圍巾,將其裹住下半張臉和頭發,隻露出一雙無神的眼睛在外麵。她走了一段,返回,不嫌臟地坐在醫院停車場入口旁的台階上,口中呼出的白氣很快就隨風消散,什麼都沒剩下。
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有人走路,有人騎自行車,也有人悠閒坐在四輪小轎車中,駕駛座配了專職司機,自己隻用靠在後排的真皮座椅上小憩。
冷風狂肆,一陣接一陣。
有點子受不住了,關姀調整好心態,把圍巾解開重新戴脖子上,到街對口買老爺子讓帶的東西,麵無異色上樓。
有親戚來探望老太太了,三姑一家還有二表叔,都拎著水果補品來了。
三姑是關乞山的堂姐,輩分小,但年紀跟老太太差不了多少。上了年紀的女性長輩都感性,三姑進門沒講兩句就哭,直抹眼淚,心疼老太太老爺子命苦,一把年紀了還不能享清福,也對關乞山怒其不爭,痛心疾首訓斥他沒有責任心不為家庭著想。
看到關姀,三姑又攬著她,喊“可憐的幺幺”,抓住她的手拍了又拍,連連歎息。
昨晚老爺子才上門去借了錢,今天兩家人來了,又另外分彆給了幾百塊。
一碼歸一碼,呂辛在世時幫過大家不少,二表叔家兒子讀大學還是她幫忙參考報的誌願,三姑的女兒也曾多次找呂辛免費補課指導,還有以前這兩家遇到困難,呂辛也都是義不容辭出手幫忙,甚至當初二表叔兒子讀到一半沒錢交學費,呂辛二話不說就借了一萬給他家。給出去的人情還是有用,多少有點回報。
兩位長輩都悄摸再拿錢給關姀,三姑給的兩百,二表叔給了五十。
避開其他人,二表叔帶關姀到樓梯口,擰眉抽了支煙,吞雲吐霧半天,才坦白那一萬塊他家還沒還的。
家中的錢財都是呂辛在打理,關姀對其不知情。
二表叔講了一通有的沒的,說表嫂這兩年身體差沒工作,他兒子這兩年才上班,工資低,買不起房開不起車,還沒娶媳婦,將來乾什麼都要兩個老的幫襯,總之廢話一堆,囉裡八嗦可沒半句要還錢的意思。
撚滅煙頭,二表叔表示:“你們家現今也難,你還在讀書,不比我們輕鬆,但我也是沒辦法了,這樣……以後你考上大學了,缺學費的話,再來找表叔拿,成不?”
關姀不接話,無聲應對。
二表叔還說,他兒子今年帶了對象回家,是個好女孩,為人禮貌,周到,家境不錯,這次要是進展順利,預計最快明年他兒子就可以結婚了。
心頭的暖才剛升起,轉眼便蕩然無存。關姀捏緊手,剛拿到的五十塊被她揉成團,變得皺皺巴巴。
原來老爺子昨晚是先去要錢,等了大半晚上要不到,後麵才挨家挨戶地借。
曆來討債最“下賤”,這一萬呂辛沒告訴關姀,老爺子同樣閉口不言,那是大人的事。
一夥親戚在這邊待了兩三個小時,吵吵嚷嚷,過後是護士來趕人,讓送東西的親戚快走了,彆打擾其他床的病人休息。
二表叔一家趁機先離開,三姑眼睛紅紅的,說下次再去家裡看老太太。
人全走了,關姀才問老爺子那一萬塊錢。
老爺子避而不談,不讓她管這個。
人情往來複雜,家裡沒頂梁柱了,老兩口一貫與人為善,不願再與任何親戚結怨,因此傷和氣,何況人家也不是故意要賴賬,隻不過也是有難處而已。
拗不過老爺子,關姀也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縱然再憋屈,她還是悶聲回:“知道了。”
二表叔雖然不是個東西,但比起其他親戚,也算是矬子裡拔高個了。
經過昨晚的上門借錢以後,僅有他和三姑還敢來醫院,也隻有他們兩家來了,往日與關姀家交往頻繁的那些親戚一個都不見蹤影,還有呂辛生前交好的朋友也未有一人現身,誰都怕被這一家子纏上,來了就會惹麻煩,要為此擔責。
倒是幾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社區員工來了,關姀還認得那些臉,記得有一個曾帶關乞山去醫院包紮。
街道辦是來了解後續的,到關姀家沒找著人,得知老太太在醫院,於是過來看看,順便再給關姀做做思想工作。
這幫子閒得蛋疼的還挺負責,生怕關姀一個想不開,哪天真搞個大的。
當聽說關乞山乾的爛事,人不在江北了,社區員工醞釀好的措辭全沒了,一下子被堵住,他們本是過來調解勸和做個收尾工作,孰料關乞山如此不當人。
關姀問社區員工:“要是報警的話,你們能讓警察抓他不?”
社區員工如實說:“我們不管這個。”
“警察管嗎?”
“也不管。”
關姀說:“可以把錢追回來麼?”
社區員工搖頭。
帶著沒壓下去的怒氣,關姀講話夾槍帶棍,嘲諷地扯扯唇角:“那你們還管什麼,就管我?”
社區員工不到十分鐘就走了,老爺子客客氣氣送他們出去。
關姀沒去,側身望望窗外遠處的街道。
啪——
樓下有熊孩子在放鞭炮,猝然的炸響傳出老遠,整條街都能聽到。
上邊有病人被嚇得夠嗆,差點心梗,心急的家屬打開窗戶,對著底下開罵:“狗崽子,找死啊你們,快滾滾滾,彆處玩兒去!”
一群熊孩子嬉皮笑臉,對此置若罔聞,又放了兩響更大的,擠眉弄眼朝上頭做鬼臉,嘻弄嘲笑家屬。
家屬火大,衝下樓就要找過去揍他們。熊孩子嚇得飛快跑,不要命地做鳥獸四散。
關姀尋著聲音往下邊瞧,隨意一瞥。
有個棉襖子男孩兒跑太急,腳底沒長眼,剛跑出一段路就撞上了彆人,直衝衝將對方闖倒,使其一個踉蹌就摔地上了。
而倒黴催的那位不是彆人,正是消失了快一天的陳時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