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陣風掃過,大鳥猛地一激靈,警惕地睜開眼。隻見四十八寨中兩個正當值的崗哨自密林中疾馳而過。
四十八寨中人非親也故,都是父子兄弟兵,彼此之間有說不出的默契,那兩人隔著八丈遠對一個眼神,連手勢都不必打,就算是交流過了,隨即心有靈犀地兵分兩路,一個搜大路,一個搜小路,轉眼便雙雙沒了蹤影。
兩人走遠,大鳥才轉過頭來,歪著頭盯住謝允。
謝允眼皮都沒動一下,眼神安靜死物,大鳥瞪著他看了片刻,除了這根“樹枝”模樣很怪之外,沒看出什麼問題,便放心地將頭往翅膀下一埋,又睡了。
密林間靜悄悄的,不知何處的蛙聲帶著促狹的節奏,與大大小小的小蟲嘀咕個不停,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方才兩個崗哨忽地又不知從什麼地方躥出來,在原地聚合——原來他倆方才竟然是佯追。
兩人在附近搜索一番,鬼影子都沒找到一個。
年輕些的便說道:“四哥,許是咱們看錯了吧。”
年長些的漢子慎重道:“一天可能看錯,咱們兩人四隻眼,還能天天看錯麼?這人輕功必定極高,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咱們寨子四周繞,不知是什麼居心……不管怎樣,先回去傳個信,叫兄弟們今夜仍然警醒些,倘若真有事,咱們雖然沒逮著人,但前頭一百零八個明暗樁,他單槍匹馬,就算是個活麻雀也飛不過去。”
等這兩人走了,又過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被雲遮住的月亮都重新露了臉,謝允的目光才輕輕一動,一瞬間他就變回了活物,繼而羽毛似的落了地。
他約莫弱冠之齡,長著一雙平湖似的眼睛,仿佛能把周圍微末的月光悉數收斂進來,映出一彎紋絲不動的月色,極亮、也極安靜。
他靠著樹乾思索了片刻,伸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塊巴掌大的令牌來——倘若有前朝要員在此,定會大驚失色,那上麵以大篆刻著“天子信寶,國運昌隆”八個字,同玉璽上的篆刻一模一樣!
謝允將這塊詭異又僭越的牌子拿在手中拋了兩下,又怠慢地隨手一揣。他聽見人說前麵有一百零八個明暗樁,也不見慌張,原地摘了片巴掌大的葉子,中間對折,將露水引成一線,喝了潤口,隨即旋身滑了出去。
他整個人仿佛全無重量,腳尖點上枝頭,輕飄飄地自樹梢間掠過,所經之處,枝頭往往極輕地震一下,葉片上沾的露水都不會掉下來。
相傳這一手叫做“風過無痕”,是世上最頂級的輕功之一,堪比穿花繞樹和踏雪無痕,他年紀輕輕,還真是個絕頂的輕功高手。
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反而圍著四十八寨兜圈子。
謝允來四十八寨,是為了見一個人、送一件東西。
他早知道四十八寨並不好進。倘若他自報門派求見,說不定想見的人沒見到,自己先被李瑾容那夜叉片成火鍋了。而硬闖或是偷偷潛入更不可取——那可是大奸賊曹仲昆都沒乾成的事,謝允自我感覺還不至於賊到那個地步。
他耐心十足,潛伏在四十八寨外麵已有小半年,先是裝了一個月行腳商,四十八寨不可能完全與世隔絕,總有些東西無法自給自足,要派人出門趕集采購。謝允一邊熟悉地形一邊聽了一耳朵小道消息,連“李大當家愛吃蘿卜纓餡的餃子”都傳得有鼻子有眼。
一個月以後,他混上了一次送貨的活,卻沒能進山。
寨中人隻讓他們把貨送到外圍,自己派人來接。謝允認了門,當天晚上依仗自己輕功卓絕來探,不料低估了四十八寨的戒備森嚴,淺嘗輒止,還沒來得及露臉,就險些被追殺成狗,好不容易才脫身。
此後,他沉下心來,圍著四十八寨轉了三個多月,將幾個山頭上的兔子洞都數得清清楚楚,在邊緣反複小心試探,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探出了唯一一條沒有那麼多明暗崗哨的路——就是洗墨江的那一段天塹。
李生大路無人采摘則必苦,謝允不知道自己的輕功有沒有“天下無雙”的水平,但是有能耐過這條大江的人大概還是有幾個的,李瑾容這麼放心,江上必有古怪。謝允每天道江邊轉一圈,卻不急著下去,日日在岸邊觀察。
江心有一座小亭,夜夜浮起一層燈光,說明裡麵是有人守著的。
然而十五這天夜裡,謝允再次潛入四十八寨,來到洗墨江邊的時候,卻意外地沒看見那盞燈。
謝允當機立斷,決定擇日不如撞日,就此從山崖上潛下去。
他一身夜行衣,低頭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個照麵,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枚銅錢。
“來卜一卦,”謝允尋思道,“正麵是萬事大吉,背麵是有驚無險。”
老天爺可能沒見過這麼臭不要臉的問卦,決心要治治他,謝允才剛把銅錢拋上天,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響動,仿佛有什麼重物掉進了深澗裡,在寂靜的山穀中發出一串脆生生的響動,山壁兩側有巡山的弟子,立刻亮起燈來,謝允不免分神,誰知就這麼片刻光景,恰好來了一陣風,輕飄飄地將那枚銅錢吹開了,他竟沒接住。
銅錢當著他的麵掉在了地上,既沒有正也沒有反,它卡在兩塊石頭中間,是個風騷的側躺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