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微笑道:“我不過就是一個路過的信使,恩情還是舊仇,我是不知道的,隻不過周先生如果不想見我,大可以不必現身的,是嗎?”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要是我根本沒聽見呢?”
“那也沒什麼,”謝允心很寬地回道,“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鐘靈毓秀,風景絕佳,這一路走過來大飽眼福,哪怕無功而返,也不虛此行。”
隨後他眼珠一轉,又不輕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眯眯地說道:“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周以棠沒跟他一般見識,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皺,笑起來的時候也有,總是顯得有些憂慮,周以棠深深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小兄弟,你很會說話。”
“慚愧,”謝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晚輩這種不用廢就已經很柴的貨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頭長兩種用場了。”
周以棠的目光轉向李瑾容,兩人之間相隔幾步,卻突然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
周以棠低聲道:“阿翡,你把樹上的令牌給爹摘下來。”
周翡不明所以,回頭看了看李瑾容。
她從未在李瑾容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色,傷心也說不上傷心,比起方才抓她時的暴怒,李瑾容這會甚至已經平靜了下來,隻是雙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氣淩人的盔甲所剩無幾,幾乎要露出肉體凡胎相來。
李瑾容啞聲道:“你不是說,恩情已償了麼?既然恩怨已經兩訖……”
“瑾容,”周以棠輕輕地打斷她,“他活著,我們倆是恩怨兩訖,我避走蜀中,與他黃泉不見。如今他沒了,生死兩隔,陳年舊事便一筆揭過了,你明白麼?”
李瑾容麵色倏地變了——他知道!
周以棠知道梁紹死了,那麼那些……她費儘心機壓下的、外來的風風雨雨呢?
他是不是也默不作聲的心裡有數?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兒,僅就隻言片語,她就明白了方才謝允與周以棠那幾句機鋒。
“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該明白,周以棠這樣的人,怎麼肯十幾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閉目塞聽”呢?
李瑾容愣了許久,然後她微微仰起頭,借著這個動作,她將肩膀重新打開,好似披上了一件鐵墊肩,半晌,輕輕地嗬出一口氣來。
周翡看見她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然後垂下目光,對自己說道:“拿給你爹吧。”
那塊舊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隨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幾種兵刃留下的痕跡,這讓那上麵原本華麗古樸的篆刻透露出一點凝重的肅殺來。
“先父在世時,哪怕插旗做匪,自汙聲名,也要給天下落魄人留住四十八寨這最後一塊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們南北不靠,以十萬大山為壁,洗墨江水為壘,有來犯者必誅殺之。先人遺命不敢違,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們無友無故,無盟無黨,就算是你也一樣。”
周以棠神色不動:“我明白。”
李瑾容將雙手攏入長袖中:“你要是走,從此以後,便與四十八寨再無瓜葛。”
周翡猝然回頭,睜大了眼睛。
“我不會派人護送你,”李瑾容麵無表情地說道,“此去金陵天高路遠,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書一封,叫他們來接你吧。”
說完,她不再理會方才還喊打喊殺的謝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們,甚至忘了打斷周翡的腿,徑自轉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遠,好一會,才擺擺手,低聲道:“都散了吧——晟兒。”
李晟默默地從他身後走出來:“姑父。”
他自認為比周翡聰明一點,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時的住處,因此從自己屋裡溜出來之後,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體不好,怕冷怕熱怕潮濕,李瑾容平時照顧他那樣精心,給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陰、不能臨水、不能窩風、路也不能不好走。結果他十分縝密地依著自己的推斷在四十八寨裡摸了一大圈,連周以棠的影子都沒找著。
誰知最後無功而返,卻碰見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遠的地方,靠著一棵老樹站著,正在聽不遠處飄來的一陣笛聲。
李晟跟他同來,自然看見了周翡一劍挑了寨中四位師兄的那一幕,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觀鼻鼻觀口地戳到了周以棠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