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翻山越嶺,這個夜晚變得格外漫長。
她沒動,沈初黯便也不動。
遠遠看去,像是兩個被雪覆蓋的人形雕塑,又像是造物主親手堆的兩個雪人。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那抹漫無邊際的黑才漸漸轉黑,又倏地大亮。
陽光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麵,躲貓貓一樣不敢出來。
雪下了一夜,不僅未停,竟愈發大了。
凜冽如刀尖的風一寸寸地侵蝕他們的身體。
千螢仍被他裹在懷裡,她無力地睜開眼睛,抬頭看到他的眼睫上沾滿了雪,嘴唇凍的發白,像是寒風暴雪中日漸凋零的花。
她啞聲開口:“你走吧。”
沈初黯凍僵的唇艱難的扯出一個微小的弧度,聲音都仿佛蒙上了一層冰渣:“我怕是…走不了了。”
他全身都凍僵了。
被他用外袍緊緊裹著的千螢身子一顫,飛快地眨了眨眼。
她的眼圈紅紅的,眼淚已經流乾了。
她動了動僵硬的四肢,隨後緩緩張開雙臂,在他用外袍和身體形成的小小空間裡,環住他的腰,兩個人的身軀慢慢貼近。
她身上僅存的那一絲溫暖,與他而言,都是滾燙的。他身子一縮,默默打了個顫。
他低下頭,伸手觸碰了一下她的發尾:“什麼時候醒的?”
千螢又往裡靠近了些,幾乎要把整個人貼在他身上,喃喃道:“昨天晚上,你來之後。”
沈初黯臉上沒有驚色,像是早就意識到了一般。
“我就說…那個脾氣大到不顧一切的小姑娘,怎麼突然變得那麼乖。”
千螢半晌沒說話,而後才道:“我竟也不知,我從前竟是這般無憂無慮,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沈初黯問道:“你認為這些是真實的嗎?”
千螢呼吸有些急促:“天降災厄,資源減少,人與妖矛盾升級,進而引發大戰,是千年前的事。可我的的確確才百餘歲,這是作不得假的。”
“我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了記憶,卻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妄。”
她頓了頓,艱難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沈初黯,在這裡,隻有你是那個虛妄。”
“在千年前的這場鬨劇中,你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在這樣的一個雪夜,沒有人陪著她。”
她似乎說不下去了,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變成了細碎的嗚咽。
沈初黯沉默地拍拍她的背,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覺告訴他,這些可能僅僅是個開始。
正如他所料,天空西北角突然出現異象,飛雪化作一道流星狀的光球,砸在不遠處的地麵上,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未激起一絲浪花。
千螢從衣袍中抬起臉,先是看到一襲與漫天雪瀑彆無二致的衣裳,視線上移,便是那張她朝夕相處了半年的俊顏。
她愣怔片刻,驚訝道:“你不是不能離開雪山嗎?”
他手中不知攥著什麼,手指根根泛白,聽到她的話後,攥得更緊了些,幾乎要將手中之物捏碎。
他的聲音隱忍而克製:“是。但我這次,是奉天命而來。”
這是他此生承接的第一個天命。
“是何天命?”千螢問出這話時,抱了幾分期冀,莫不是上天看她父兄大義,讓他們重活於世?
忽然間,她腦海中閃過濯纓說過的話:四耳兔妖已經滅族。
果不其然,初雪顫著聲音說出那所謂的天命:“你昨日出手傷人,導致數十村民重傷,該受天罰。”
千螢愣住了,忽然笑起來。
荒唐。
可笑。
這可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道天罰啊。
她到底何德何能。
“如今人與妖開戰的還少麼?傷人的妖不計其數,為什麼偏偏罰我一個?”
初雪:“我亦不知。”
他也不知道,這道天罰到底是何意。可是他身為神官,不能違令。
千螢慢慢站起了身,看著他挺拔的身影,問道:“所以是你來罰我嗎?”
這句話,她是替從前的自己問的。
說不定千年前,她就問了同樣的一句話。
初雪垂下眼,手掌攥得更緊:“是。”
千螢在雪地中粲然一笑,猶如黑夜中綻放出五彩斑斕的煙花,耀眼奪目。
“多可笑啊。一夜之間,父兄、族人慘死,還要喜歡的人親手罰她。這天道,還有公平可言麼?”
話音落下,天邊響起一道悶雷,沉悶而有力,似是警告和威懾。
她看向初雪,問道:“這是你的職責,沒什麼可指摘的。不過我忍不住要問你一句,你可也喜歡她?”
初雪愣怔不解:“她是誰?”
千螢忘了這一茬,解釋道:“也就是我,你喜歡我嗎?”
她能察覺到,“千螢”昨日說喜歡他時,那一刻的心跳不似作假。
她是真的喜歡。
沈初黯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側,他不動聲色地抓住她的手腕,且用了十足十的力氣,疼得她直抽冷氣。
可她現在在對峙,不能失態,隻有咬牙忍著。
她不敢去看沈初黯,但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眼神,定是想要吃人的那種。
初雪沉默不語,隻盯著她發呆。
“如果早些知道……”
他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就算他早些知道,又能做些什麼呢?是堅決不留她在雪山,還是違抗命令下山救人?
作為神官,他一旦違令插手人間事,那整個人間都會萬劫不複。
拯救蒼生,聽起來更像是他的責任,而不是四耳兔一族的。可偏偏他沒有這個權利。
他沉默片刻,才道:“抱歉。”
“算了,不必說了。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有什麼罰,儘管過來吧,我受著便是。”
這些痛苦,血淚都是真實的,於現在的她而言不算什麼,可對於從前的她,可能是致命的打擊。
初雪向前邁了一步。
沈初黯也向前一步,旋身擋在她身前,背對著她說道:“天罰是什麼級彆,你們不清楚麼?”
“一個敢罰,一個敢受?”
“你是凍了一夜腦子糊塗了嗎?這不過是畫中世界,就算不受這天罰,又能怎麼樣?受過的苦,還想再受一次?”
初雪喉嚨哽住,他不認識眼前這個紅衣少年,可他羨慕他。
他閉了閉眼:“我不知你所說的畫中世界上何意。我隻知道,天罰既出,斷沒有收回的道理。若不接罰,便會魂飛魄散。”
“你為她好,也要權衡利弊。”
沈初黯唇角微勾,眼中閃過一抹譏誚:“是嗎?像你這個懦夫一樣?”
“我沈初黯打定主意要護的人,誰都彆想傷她分毫。哪怕是天也一樣。天要傷她,我破了這天又何妨?”
天邊轟隆隆地響起好幾道驚雷,似乎在氣憤地回應他這狂悖之語。
沈初黯又對初雪說道:“我要殺你,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說的不隻是畫中的初雪,還有畫外的初雪。
夠狂妄,夠自大。
想起他的名字曾令無數人聞風喪膽,千螢知道,他有這個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