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冬天原本是薑蘿最喜歡的季節,今日後,她要改口了。
陰冷、潮濕、不近人情的隆冬,將是她的夢魘,是她最厭棄的日子。
薑蘿望著床上蓋著厚被的周仵作,凝望他臉上每一寸皺紋以及骨相容貌,心裡難掩悲愴。
她忍不住握住了祖父的手,可是老者的指骨那樣冷。仿佛他身上蓋的並不是柔軟保暖的厚被,而是一蓬蓬厚雪,抑或是寒冷的黃土。
薑蘿臉上都是水漬,她小心抹了一把,又拿燒火棍挑屋內燃的炭盆。
“我給祖父燙個湯婆子去。”她慌慌張張地說,“這屋裡太冷了,您的手都凍僵了。”
周仵作何嘗不知,是他的命數到了。他之所以冷,是身子骨裡的熱氣兒一溜溜跑出去了。
回天乏術,他要拋下孫女兒了。
周仵作拉住薑蘿,強撐起眼皮,笑得和藹慈愛:“阿蘿彆忙了,祖父不冷。”
沒有用的,那是沒有用的事。
臨死之前,他隻想多看看阿蘿。
多乖巧的孩子啊,被他拉扯到這麼大了。
薑蘿抹去眼淚,再度跪到周仵作的床邊。她雙手搭在床圍子上,胖乎乎的五指褪去了豐腴,如今成了纖纖細骨。
小孩子,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周仵作何其欣慰。
周仵作摸了摸薑蘿烏黑的發髻,摸出一枚玉佩,遞到薑蘿的手中。
他笑說:“這是阿蘿的,好好留著。若有一日,彆人家來尋阿蘿,你可以歸家裡去。但最好,先不要相認,仔細留心對方的聲口兒。這麼多年沒來找你,待你大了又要拉你回去,恐怕就是要嫁人作配的惡人家了,倒不如阿蘿自個兒和小風過活,更輕省些。”
“祖父睡著後,阿蘿記得去庭院鑿開那一棵桂花樹,裡頭有一個木匣子,是祖父給你攢的嫁妝。不要想著帶夫家去,要是沒可心的郎君公子,那你就留著自個兒花銷。我們阿蘿過得好才是真的,旁的都不打緊。”
“原先那樣小的一個孩子,上桌都夠不著米糕,還要祖父抱。怎麼一眨眼,就長這麼大了?”周仵作一邊笑,眼角一邊流淌淚花,“祖父還沒看夠呢,祖父還沒陪夠阿蘿呢……”
薑蘿泣不成聲,她拿帕子幫祖父擦眼淚。
她捧住周仵作的手,按在臉側,企圖用臉頰上的溫熱煨燙他。
薑蘿忍住抽噎,滿是淚霧的杏眼一直看著周仵作。心臟仿佛被人刺了一刀,破開皮肉,鮮血淋漓,還有人故意往裡頭摻了一把鹽與醋,疼得她不住瑟縮。
薑蘿不知道要怎麼記住周仵作的容貌才算是珍惜歲月。
她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怕自己做得不夠多。
她給祖父留下快樂的回憶了嗎?
她今生做得比前世好嗎?
洶湧的哀傷忽然淹沒她、暗潮把她打入了穀底深淵。
薑蘿吸了吸鼻子:“祖父,我要和您說一些荒謬的事,很可能您會覺得奇怪,會以為我瘋了。”
周仵作搖搖頭:“阿蘿說什麼都是好的。”
看,這就是她的祖父,永遠都會站在她這一邊。
薑蘿要陪祖父最後一程了,她前世的所有委屈,今日都能尋到一個宣泄口,“祖父,我活過一輩子了。上一世,我回到了皇宮裡。說苦,其實也不苦。每日過的都是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日子,夏天睡的是真絲玉枕,冬天吃的是羊湯燕窩。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巍峨的殿宇與皇城,也是第一次看到達官貴人對我俯首稱臣。”
“您不知道吧?蘇哥哥在上一世成了內閣首輔,他是我的老師,待我極好。”
周仵作含笑:“怪道你要救他。”
“是,我想報先生的恩情。”
薑蘿找了個蜜黃色的軟墊坐著,同周仵作閒話家常,屋外沙沙作響,雪還在落。
薑蘿笑說:“被您一打岔,我都要忘記說什麼了。說到哪兒了?哦,皇宮裡的事。您應該想不到吧?皇帝是我的父親,我有一大把兄弟姐妹。我本想著親人多了,往後就不寂寞了。可是宮闈裡的人情和旁處真的不同,他們好像沒有心的怪物,皇兄漠視我,縱容皇姐殺我,父君嫌我沒規矩,視我為天家的恥辱。明明我有那麼多家人,可是沒有一個人喜歡我。”
“除了趙嬤嬤和先生……我和他們沒有血脈親緣,可就是他們陪著我、護著我,我才好好長大成人。”
“祖父,您說,人心為何這樣複雜?”
周仵作歎息:“阿蘿受苦了。”
一句話,讓薑蘿的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明明眼睛發酸,她的心臟卻是甜的。
“祖父,我不苦。”薑蘿埋頭於周仵作的被褥之上,任老邁、滄桑的手輕輕撫摸她的發頂。
通過祖父的動作,薑蘿從中推斷,她愛的人還在身邊。
直到風雪漸大,她頭上的手忽然不動了。
薑蘿骨頭縫裡都透著冷,她咬緊牙關,小聲問:“祖父?您是不是睡著了?”
沒有回應。
“祖父?”
很快,她連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薑蘿肩頭顫抖,一陣緊接著一陣。她低聲嗚咽,側耳聆聽祖父的心跳,感受他的脈搏。
可是,在這個徹骨嚴寒的冬天,祖父還是離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