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距離蘇流風從貢院回來還有五天的時間,薑蘿先去了一趟從前的公主府。
若她沒記錯的話,三公主一回宮,皇帝就在鳳陽坊設下官府,不日便命皇女出閣遷府入住。趙嬤嬤是官宅裡的管事女官,她會先一步在府邸待命。
為了防止有人跟蹤她,薑蘿特地入了公主府外街的茶樓,包了茶寮廂房,拉簾飲茶,營造出客滿的假象,再撩簾從後院角門鑽出去,逃往貴人府邸。
她穿的,比起宮婢來說稱得上寒酸,前世連一個眼風都不敢瞟她的門房,今生趾高氣昂拿掃帚轟人——“哪來的小丫頭?快走,當心臟了貴人們踏的禦道。”
薑蘿給門房塞了點錢,小聲道:“府上趙清蓮嬤嬤是我鄉裡姑姑,你隻拿四方鎮親眷的話去問她便是。”
門房見她說得一臉肅然,忙端正了態度,小跑入屋。
沒多時,趙嬤嬤請她入內一敘。
談話的地方設在倒座房的一個小茶間,這是下人們放四季用具的廂房。
打青簾入內,茶香漫來,是趙嬤嬤給她沏了一盞茶。
看到薑蘿的第一眼,趙嬤嬤眼皮一跳,竟是個生麵孔。
她沉了臉:“你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來詐公主府女官!”
薑蘿與久違的趙嬤嬤打了照麵,原本以為能忍住思念,怎料她迎上趙嬤嬤的第一眼,眼眶裡就蓄滿了眼淚。麵前的趙嬤嬤雖年長,鬢邊卻不儘是白發,眼底也沒有青色倦意。
不像上一世,她每每晨起還要用墨色發漆染發,說是精神頭好一些,出去也不丟公主的臉麵。她事事為薑蘿著想,周全地護著她的體麵。
原來服侍她是一件這麼累的事嗎?從前趙嬤嬤和今天的她一般歲數,卻老了許多。
嬌滴滴的小姑娘被趙嬤嬤一聲嗬罵弄哭了,她瞧薑蘿麵善,也不想嚇唬人。
趙嬤嬤當即沒了主意,撚帕子幫她抹淚:“噯,你說你一個小孩家家,哭什麼?算了算了,今日的事,我隻當不知道,你快點離開吧!”
說完,又給薑蘿包了幾塊甜糕,留給她路上吃。
薑蘿既然來了,又怎肯善罷甘休,她有事要做。
於是,薑蘿道:“趙嬤嬤,我知道你的事。你家中原本是想塞雙生妹妹入宮為婢,但您心疼她和表哥日久生情,不忍心拆散一對苦命鴛鴦,這才冒名頂替她來宮裡頭辦事。你的本名並非趙清蓮,而是趙芙。”
聞言,趙嬤嬤大驚失色,她忙上前捂了薑蘿的嘴:“你打哪兒聽來的這些話?”
想了想,這樣的辛秘,家中人和她成日裡提心吊膽,又怎可能外泄。
隔一會兒,趙嬤嬤沉著臉,問:“你想做什麼?拿這事兒來要挾我?”
“我在懇求您幫我辦一些事,但如果您不願意配合,我也能是……威脅您。”薑蘿目露哀傷,但又不得不說這些話。
薑蘿給趙嬤嬤留了往後接應的信物與信號,逼她為自己辦事。
其實趙嬤嬤想要脫身的法子很多,譬如滅了薑蘿的口。但她是個好人,薑蘿也正是利用了她的善良。
薑蘿難過地想,這輩子,原來從這一步開始,她就變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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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的時間,薑蘿沒有再籌備什麼事。一個是不想引起陸觀潮眼線的懷疑,一個是她決心要離開蘇流風,最後在一起的幾天,她想好好過。
薑蘿難得拿出了一部分祖父留的錢,上街買了很多之前舍不得買的吃食。那時不舍得,是想著往後和蘇流風一起住,在京中落腳,有太多需要花銷打點的地方。她是女兒家,能成為兄長遊走官宦後宅的女眷幫手,她幫他應酬便是了。一起經營一個家,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多好呢。
但眼下,她大手大腳地花銷,沒吃過的、沒見過的,她都買了。明明提著大包小包的吃食回客棧應當高興的,但薑蘿莫名鼻腔發酸,吸了冷氣兒,喉管子都刺疼。
薑蘿很想哭。
因為她知道,她是在揮霍她與先生的未來。
她和他,沒有日後了。
幾天後,蘇流風歸家了。
他考試時奮筆疾書,一心努力應試,做書文時需講水患、講農賦,他沒有如抱負不展的後生那樣憤慨批判民生。蘇流風取了中庸為官之道,姿容老成,筆鋒親和圓融,引經據典,由古道今。
他取了巧,不一定要考到最好,但文采斐然的經文與詔誥表足夠他金榜題名。
蘇流風有了負累與牽掛,出手便沒有孑然一身的郎君那般意氣風發。
可是這沒什麼不好的,他反倒心裡熨帖。
家中還有小妹在等,他能為她而活了。
客棧後院,滿屋飄香。
薑蘿和小夥計借了灶台,她蹲在灶膛前,滿臉都是黑灰,正灰頭土臉朝蘇流風笑,杏眼好似有星星:“哥哥,你回來了?你去屋裡等著,桌上擺了紅柿子和乳梨,可甜了,專供你吃的。我和廚娘學了幾道菜,正巧煮給你嘗嘗!”
蘇流風瞥見小小的姑娘家鉚足了勁兒翻炒菜肴,不由無奈搖頭。
他想替她的手,剛伸出玉色指骨,又意識到身上全是醃臢的氣味。號舍裡擠擠攘攘一眾學子,實在汗臭。
他熄了幫忙的心思:“我去換一身衣再來。”
“好!”
薑蘿聽到蘇流風清冽的聲音入耳,滿心煩躁都被他撫下了。
有兄長在身邊,真好啊。
待蘇流風清洗身子、更完衣回來,薑蘿燉的豆腐酸菜鯽魚湯也上桌了。
薑蘿掬水洗了把臉,又變回那個乾淨的清水臉子小姑娘。
她舌燦蓮花,和兄長介紹:“您看,這是蝦肉包子、筍潑肉臊麵、還有涼拌梅子醋雞絲兒,有幾樣小菜不是我做的了,專門和酒肆買的。哥哥嘗嘗,合不合口味?”
薑蘿雙手托腮,一截蓮花袖緣衣布滑下,露出白膩春光。
蘇流風不著痕跡地避開眼去,抬手幫她拉上了衣袖:“阿蘿備下的飯菜,自然是好的。不過,有點太多了?”
他們就兩個人,吃不完吧。
薑蘿笑嘻嘻地道:“哥哥考了好幾天,吃了大苦頭呢!我當然要犒勞一下您呀!”
“好。”蘇流風拿碗,幫薑蘿盛飯,夾菜,“阿蘿多吃些。”
“這話該是我對哥哥說的!您要多吃些。”說完這句,小姑娘的肩頭忽然壓低了點,悶悶又道了句,“雖然鄉下都吃一日二餐,但那樣對脾胃太不好了,祖父生前常常會胃疼。您不能學他這個脾氣,又不是吃不起白麵了,我們有錢的。哥哥餓了就吃,不要總等著人催……”
往後要是沒人催您了,又該怎麼辦呢?
這話薑蘿沒說。
而蘇流風還沉浸於難言的溫馨家事裡,有人掌燈候他歸,有人日夜陪他同進食,真好。
他不是喜笑的人,今日卻也微微彎了唇角,眼角眉梢溢出一絲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