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搖籃(五) “我會親手執行她的死……(2 / 2)

謝過阿列克謝好意,圖靈向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低頭看到路子白在愣愣地看著自己手裡的白布,彎身拍拍他的肩膀。

“你和我一起去吧。”

亞曆克斯的定位係統很貼心,一路都在給圖靈做引導,沒讓她在找路上費什麼功夫。

隻不過圖靈目前居住的地方位於這座城市的貧民區,一路上人員嘈雜、磕磕絆絆,走得就比平常慢了些。

相較於遠處廢土朋克風格的建築,這裡明顯更符合末世的風格。高樓堆疊,樓道狹窄。人們在迷宮般的道路上擁擠前進,神情冷漠而麻木。

黃灰色塊大量鋪陳,廣告牌被垃圾堆熏得邊緣泛黃,空氣中都是濕漉油膩的酸臭味。

不喜歡這樣的氛圍,圖靈用眼神逼退陰影處一個不懷好意的黃毛,加快向目的地走去。

阿列克謝為他們選擇的地方比較偏僻,但好在沒什麼人,圖靈站在山腰時可以俯瞰到大半個城市。斑駁光影之下,所有建築鑲嵌在防護光罩內,由中心處依次向周圍陷落,仿佛一塊正在被泥水腐蝕的芯片。

圖靈就這麼向遠處看了半晌,須臾蹲下身體,和路子白找了兩塊尖銳的石頭,一齊在地上刨挖起來。

方才來的路上,路子白才從圖靈口中得知埃勾斯市慘遭屠城的事。他聽到後隻是怔了幾秒,既沒哭也沒鬨,像是呆住了。直到和圖靈一起把坑挖好把陸東隅的手環放進去,他才像如夢初醒一般,右眼角滴下一串豆大的眼淚,喉嚨裡發出一道微不可聞的嗚聲。

圖靈則在一旁默默填好了坑,片刻背過身去,將目光投向頭頂的天空。

此時已是傍晚,天空被陽光和火燒雲鋪成了絢麗的玫瑰色,無人機從他們的頭頂掠過,像是無數轉瞬即逝的墨點,毫無征兆地闖入他們的視野,又嗡鳴著消失大地的儘頭。

黑劍沉默立於北方,如同一道深淵裂縫,將四周的光線色彩無聲地吞入劍內。

注視著地平線上不斷變幻的雲層,圖靈倏而有些恍然。

她想起了她的父母。

她的爸爸叫陸圖,母親叫桑靈,兩人都是計算機之父阿蘭.圖靈的骨灰級粉絲,生了個孩子說啥也得叫圖靈。

知道了自己名字的來源後,圖靈好奇地問父母:

“爸爸媽媽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像圖靈一樣,成為計算機領域的大人物嗎?”

陸圖和桑靈當時正在玩三維象棋,聞言對視一眼,忽然一齊笑開。桑靈招著手讓圖靈坐到她的懷裡,抱著她說:“如果你想的話,那當然很好。但我們並不是因為這個才給你取這個名字的。”

圖靈:“那是因為什麼?”

“我們希望你能成為自己。”陸圖說,“正如你在電影裡看到的那樣,阿蘭.圖靈是位偉人,卻也是當時世俗定義下的怪人,但這並不影響他專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有能人否定他對世界的貢獻。爸爸媽媽希望你可以像他一樣,找到自己,成為自己。”

桑靈在旁邊附和:“是的是的!我告訴你啊靈靈,阿蘭圖靈超酷的!你看電影,哪怕他的周圍一直充滿了不公和偏見,他也能沿著對理想的渴望成為自己,並堅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至於其他的,就去他的吧!”

圖靈點點頭,而後想到什麼,擔憂地問:“那我要是找不到該怎麼辦?”

聞言,兩人又是一陣笑。桑靈摟著她說:“我的傻姑娘,相信媽媽,你隻要每天都高高興興開開心心的,你就是你自己了。”說完又笑著拍陸圖,“你也是,好好的寫什麼小作文,把她繞暈了吧。走開,我不要跟你下棋了。”

陸圖撲哧一聲:“你難道沒有寫嗎,還有,你確定不是因為自己快輸了才不想下的?”

桑靈瞪他:“你胡說!我明明就要贏了!”

說話間一家三口又鬨成一團,最後的結果是,客廳裡的遊戲活動從三維象棋變成了枕頭大戰,並以陸圖的投降結束,求和條件是未來一周的晚餐以及三天的遊樂園玩樂計劃。

可他們沒能從遊樂園回來。

側翻墜穀的小轎車內,圖靈一睜開眼就看到了碎窗外灼眼的火燒雲,陸圖的手一動不動地垂落在駕駛座上,濃鬱的血腥氣填滿整個空間。而她被桑靈抱在懷裡,頭頂是痛苦的呻|吟和喘息。

桑靈貼著她的耳朵說,不怕不怕,爸爸媽媽一定會保護你的,爸爸媽媽一定會讓你活下去的。

說完,桑靈又細聲細氣地和她說,看到你頭頂的縫隙了嗎,媽媽幫你把它撐開,你快逃出去找人求救。

分明是仲夏時節,圖靈卻覺得四肢僵冷如處寒冬,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但比起害怕,她更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父母去死。在原地僵了三秒,她終於開始掙紮起來,忍痛爬出了汽車狹窄的縫隙,又一步步向位於高處的山間公路攀去。

這個過程很難,她用手指摳著岩石草莖,衣服被劃爛了,膝蓋被蹭破了,幾根指頭都在流著血。鐵鏽的味道溢滿嘴腔,嗆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爬到公路上,歇斯底裡地揮手攔車。夕陽像是鮮豔的血,從黑色的山底噴發出來,逐漸暈滿整個天空。

等她好不容易爬上公路攔到過往車輛,一轉頭,卻看到轎車在穀底轟地炸開。

在大火和尖叫將一切吞噬殆儘之前,圖靈看見了桑靈的眼睛。

所有人都告訴圖靈,說她的眼睛和她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因此圖靈平時最喜歡去看桑靈的眼睛。

記憶中,媽媽的眼睛總是很美很亮,照在陽光下,仿若兩丸剛出水的琥珀。圖靈隻要看著她的眼睛,就有一種被溫暖包裹的感覺。

在經曆最初的驚詫後,桑靈很快寧靜下來。她看著她,而後嘴唇翕動,向圖靈說了她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防護係統空闊的提示音在頭頂回蕩著響起,圖靈回過神來,知道這是防護係統在切換防禦模式。因為汙染種大多喜歡在夜間出沒,所以防護係統在晚上的警戒值更高,每到傍晚就會提醒居民們儘快回家,遠離防護係統的邊緣地段。

聽著頭頂回旋的聲音,圖靈愣了一會兒,良久輕笑一聲,自言自語道:

“你要好好活著啊。”

旁邊的路子白聽到這話,身形一定,但沒多問什麼,隻是站起來走到圖靈的身邊。圖靈沒注意他的動作,無聲地看著天邊,看著那些鮮豔濃稠的火燒雲隨著時間沉澱在地平,而後忽然舒展了眉眼,麵對著逐漸被黑暗籠罩的建築群,再度向著空中的某處開口:

“你要好好活著啊,圖靈。”

*

城市的另一端。

公用飛艇呼嘯著停在偌大的停機場上,引導員和機務人員緊張地在場地內奔走。接機口,西裝革履的男人不停地搓著手指,呼吸肉眼可見地急促。

看見遠處一個一身乾練正裝的短發女性正在從走廊裡大步走來,男人渾身一僵,隨後堆著笑迎上前去:“張區長。”

女人掃他一眼,直入主題地問:“有特級通緝犯的消息嗎?”

男人冷汗直下。

他麵前的女人名叫張欽遙,是異常調查局五大負責人之一,平時掌管著塞爾藍斯北方地區的所有事務。見男人不語,張欽遙筆直向前走去。男人則小跑著跟向她身後,訕笑道:“目前還沒有,不過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彙報給您……對了!我給您安排了我們這兒最好的酒店,晚餐也早已備好了,您看您什麼時候……”

“閉嘴。”打斷男人的話,張欽遙不冷不熱地看向對方的眼睛,“在特級通緝犯落網以前,我沒興趣考察你這裡的酒店以及對應晚餐的質量。”

男人僵在原地。

沒理會男人,張欽遙自顧自地帶著人向前走去。

坐在公務車內,張欽遙向身邊的助理發問:“有收到新線索嗎?”

助理看了一眼微機,搖頭:“沒有,各大區域的追查係統都沒有動靜,調查局那邊也沒有收到任何舉報,就好像……”

在張欽遙的注視下,助理喉結上下一動,硬著頭皮把話說完:“就好像,這個女孩憑空消失了一樣。”

“……”轉過頭去,張欽遙看著異常調查局官網上的通緝犯頭像,淡淡道,“繼續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她是跳鐵水裡把自己融了,也得給我把剩下的液體端過來給我。”

助理點頭:“是。”

過了一陣兒,張欽遙又問:“咱們的追查係統真的沒出現什麼問題嗎?”

助理訕笑兩聲。

說實在,這已經是張欽遙第三次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了。

不過也不怪張欽遙疑惑,畢竟自追查係統設立以來,除了一名空間係的特級通緝犯一直在逍遙法外,幾乎沒人能夠在異常調查局的追捕下全身而退。

正起身體,助理口齒清晰地彙報:“是的,我已經確認過了。在技術部提交化驗結果的時候,信息部的同事們就第一時間完成了相關信息的錄入,不存在信息錯漏的可能性。就連那些信息化程度低的地方,我們也派人張貼好相關紙張了,不會有漏下的地方。”

“……”眉頭擰得更深了,張欽遙看向麵前的光屏,臉色難看。

車內氣壓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助理如坐針氈,片刻決定說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話說區長,您有沒有覺得現在世界的汙染程度越來越嚴重了。”

查看通緝犯照片的手一頓,張欽遙不解地看向助理:“怎麼突然這麼說?你發現什麼了嗎?”

助理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就是突然有感而發,哈哈……區長您彆瞪我啊,您看這嫌疑人的照片,咱多久沒見過這種程度的畸形兒了?”

張欽遙眉頭更緊了:“什麼?”

“……”

看著張欽遙的臉色,助理已經後悔開這個口了,但領導發話,他哭著也得把天聊下去:“我,我也沒什麼意思。就是區長您看這個嫌疑犯的照片,長得跟畢加索的畫似的,我覺得咱可以在抓到她後對她進行一定的社會心理側寫,也算是為教科書添加時興素材了……”

不說話,張欽遙打量著助理的神情,直盯得對方額頭冒汗,確認他不是在開玩笑後,將目光轉向麵前照片,雙眉擰起。

照片是圖靈的正麵照。

畸形兒?

看著照片上怎麼看怎麼好看的女孩,張欽遙的眼神逐漸變得古怪。

這女孩哪裡像畸形兒了?

難不成助理和她看見的照片不是同一張?

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張欽遙端詳著照片,片刻瞳孔縮緊。原本黑色的雙瞳忽然開始向內結晶化,石英般的白色自虹膜邊緣向中間蔓延,最後變成白水晶的模樣。

“異能勘破?區長您怎麼突然發動異能了?”助理驚詫地看著張欽遙,緊張環顧周圍,“難道這附近有什麼異常嗎?”

不語,張欽遙繼續用水晶化的雙眼緊盯照片,忽地全身繃緊,腦海裡響起一個空蕩的聲音。

“發現0668號異能:視覺欺詐”

“異能說明:這絕對是世界上最6的異能。隻要使用者願意,就能對指定物體施加欺詐,使所有看見此物體的人產生視覺錯覺。隻要異能者不死,該異能就永遠無法被人用外力打破。”

“原來是這樣啊。”冷笑一聲,張欽遙收回異能,雙瞳逐漸恢複成原來的模樣,“難怪我們什麼都找不到。”

助理不明所以:“所以大人,這到底是……”

“嫌疑人的照片上被施加了異能,你們沒有異能勘破的指引,所以產生了視覺誤差,無法看到這張照片的真正樣子。”張欽遙說著,抽出紙筆,快速將照片臨摹下來,示意助手來看,“看看,和照片上是一個人嗎?”

助手接過,看看光屏上的照片,迷茫地說:“是一個人啊,一模一樣,連異變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張欽遙將紙抽回去:“巧了,我看著也一模一樣。隻不過我看著人家是個正常人,還長得挺漂亮。”

“……”

“看來這異能還挺難纏。”

助理不寒而栗:“那這豈不是說,隻有大人您一個人才知道嫌疑人長什麼樣了?”

“我一個人就夠了。”關閉光屏界麵,張欽遙看向車窗外,“彆忘了,我也是基層一步步上來的,平日裡最擅長的,就是抓捕逍遙法外的在逃通緝犯。”

助理啞然。

張欽遙則倚靠在車窗上。霓虹燈影飛落在她的臉上,像是無數虛幻的刀片,紛紛湧湧地刮來,最後攢成她眼尾的一線鋒芒。

“我會親手執行她的死刑。”張欽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