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子曳的問話回蕩在室內,於祁絢腦海中掀出一道驚濤駭浪。
記憶就像一幅幅飛奔而來的畫卷,不停地展開又合攏。
高興的、不開心的、平淡如水的、憤懣不解的、突如其來的……最終,定格在臨彆時,母親對他微笑的那張臉上。
那抹柔和無比、讓人眷戀的笑容,原來有一天,也會變得絕望而充滿憂傷。
即便過去十年,祁絢依然清晰地記得她唇角苦澀的弧度、眉梢緊擰的皺痕,還有依依不舍、卻不得不下定決心的眼神。
好半晌,他才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溫子曳以為這是祁絢的托詞,他眯起雙眸,聲音緩了一緩,“到這個地步,已經沒必要瞞下去了。你說出來,或許我還能幫幫你。”
他引誘般地勸:“你就不想回家嗎?”
祁絢猛地抬頭,溫子曳看清他的樣貌,不免怔忡。
白發青年眼眶赤紅,像是被激怒了,這股怒氣卻並非針對溫子曳。
他的雙手緊緊攥起,手背青筋凹凸,骨節泛白,可見有多用力;尖耳與尾巴也不受控製地探了出來。
他煩躁不堪,又冷漠異常,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嘲弄:
“你這麼聰明,你聽不明白嗎?”
溫子曳蹙眉:“你……”
“我不知道。當年的我不知道!”
祁絢重複著,咬牙切齒,他第一次失去冷靜,“我比誰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眼前又一次浮現出母親凝望著他的那個笑容,他想起前幾天他特意向溫子曳要來的、有關北星域的記載,冰冷的星際文字印刻著“祁絢”的全部生平:
星盟元曆4035年5月3日出生,銀月帝國王族第五子,戴安王妃所出,天生S級精神力,自幼聰敏,得狼王青睞。
星盟元曆4050年9月,臥病在床,病因不詳。
星盟元曆4050年10月,病逝,享年15歲。戴安王妃大慟,哭喪三月,抬棺送葬。
曆史的描述輕飄飄的,他卻恍惚從那幾段話裡窺見了當年。
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戴安王妃將他叫過去,溫柔地給他梳頭發。
她說,小絢,我們做一個遊戲,把你父王騙過來。
她的提議很尋常,因為在那過去的三年裡,祁絢就不怎麼能見到自己的父王了。
最開始誰都說忙,帝國之王自然是忙碌的,可從前再怎麼忙,狼王也不曾忽略過他與母親。後來日子長了,祁絢縱然被蒙蔽得再好,也慢慢回過味來——這就叫“失寵”。
他的父王變了,不再喜愛他,更加喜愛有能力有手腕、能在事務上幫忙的祁銘,連帶著對母親都不太上心。
戴安說,不要怪你父王,他隻是迫不得已。
我們想想辦法,做一個遊戲,把他騙過來就好。
這種遊戲從祁絢的十二歲一直做到十五歲,將少年的天真和幼稚一步步粉碎。
可他還沒來得及真正長大,最後一場遊戲就到來了,他卻沒能察覺到任何端倪。
那一場,戴安和他玩的“遊戲”叫作“裝病”。
她給他喂了藥,讓他高燒不退,慢慢虛弱下去,整日整夜地在他身邊哭泣。
她教會他一種特彆的呼吸方法,告訴他這樣做能短暫地陷入假死,誰也瞧不出來。
她說,等一等,要是你父王還不過來,你就死給他看。他不會到這種地步都不來的。
雖然他困惑於他們是否非要做得這般極端,也不覺得離心的父王會因此回頭,但隻要母親願意,隻要她能高興,他並不介意“死”一次。
所以祁絢一無所知地答應了。
一個月間,從秋入冬,天氣漸冷。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隻聽見母親悲戚的聲音,她一直在哭,不論誰來都在哭。
她裝得太像了,祈求著過來看他的每一個人,就好像視若珍寶的獨子真的命不久矣,要不是祁絢清楚來龍去脈,恐怕也會被她騙過去。
最後,其實祁絢已經覺察到了不對勁的地方,他半醒半睡間,分明聽見過父王的聲音——可母親並沒有就此讓他打住。
當天夜裡,她伏在他耳畔,嘶啞的嗓子含著泣音跟他說:
“小絢,你該【去死】了。”
滾燙的水珠滴落在臉頰上,祁絢勉強睜開眼睛,看到她沐浴在窗外投來的月光中。
銀月帝國的王宮坐落在“月之巔”——一處緊靠月亮的高地。一個月裡,有半數時間的月亮都是整圓的。
那個夜晚也是滿月,皎潔的月光純粹無暇地灑在戴安王妃的麵容上,映亮她盈盈含水的眼。
眼周紅腫,她哭了快一個月,仍然沒有哭乾眼淚,符合她柔弱無助的形象。
病是假的,死是假的,但祁絢知道,母親的眼淚是真的。
他想伸手,幫她逝去淚痕,如平時一般逗她開心,溫柔地擁抱住她,就像她日日哄自己入眠那樣。
可三十多天的高燒消磨了他的力氣與精神,他眼前一陣一陣地模糊,一根手指都無法抬起。他隻能有氣無力地看著戴安,點一點頭。
好,母親,你不要哭了。
隻要你不難過,我真的去死也可以。
然後他閉上眼睛,調整著呼吸,氣息一點一點地沉寂下去。
“假死”的狀態很奇怪,他隱約能感受到外界,嘈雜、動亂、混沌……他聞到鈴蘭的香氣,聽到戴安低低地和他說。
“逃,小絢,你要逃出去。”
“絕對不能讓祁銘找到你……永遠不要回來,好好活著。”
接著,一切都離他遠去了。
等到祁絢因身體的劇烈動蕩從假死中醒來,才發現自己已不在王宮中,周圍是墜毀的飛船殘骸、以及茫茫的風雪。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被嬌慣得過了頭,其實那群旁支的孩子說的不錯,他就是個廢物點心,他救不了任何人,做不到任何事。
……卻唯有他逃了出來。
祁絢無法判斷,冰原星是戴安替他挑選的容身之所,還是意外墜落的風雪囚籠。
是與否都沒有意義,蠻荒沒有離開這顆星球的科技,他也不具備相應的知識。惡劣的條件令他沒有思考過去的餘地,甚至無法騰出時間悲傷,他所能做的,就是按照母親最後的囑咐,好好活著。
祁絢至今誕生於世二十五年,好像所有的成長都堆積在後十年。
他有時也曾後悔,從前活得過於隨性,看書都隻看得下去自己感興趣的。
如果曾經的他再強大一些、敏銳一些、努力一些,是不是就能弄清楚王宮裡出了什麼問題?是不是母親就不會選擇將他送走,而是留下來一同麵對?
可惜,凡事沒有如果。
時隔多年,祁絢在溫子曳的逼視下,不得不再次直麵過去的軟弱無力,他既憤怒,又不齒,滿懷嘲弄——針對當年的雪原狼小王子。
他憎厭祁銘,從戴安王妃最後留給他的話來看,始作俑者大概率和他那位堂哥脫不開乾係。
可祁絢深知,他內心深處最憎厭的,其實是記憶中那個無憂無慮、無知無覺的自己。
他像一匹受傷的孤狼,不安至極,眼眸惶惶然找不到焦距,陷入一個極度糟糕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