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沒有嗩呐吹不走的人。出租車司機被那兩聲吹清醒了,油門一轟,在雨中馳掣成了一道虛影,眨眼便沒了。
聞時這才從那處收回視線,又舔了舔嘴角。這麼幾分鐘的功夫,他又長高了許多,腳踝處堆疊的長褲褶皺徹底抻直,已然是個青年。
“你真餓了啊?”沈橋問。
“你說呢?”
“可惜了。”老人幽幽歎了口氣。
“怎麼?”
“你這次得自己找點吃的了。”
聞時跟著他繞過一片花園,沿著小路往東走。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麼,就聽見嗩呐鑼鼓動靜喧天。
雨沒變小,空氣裡濕氣很重,但依然能聞見細細的香灰紙錢味。平常人聞不出區彆,但聞時可以,這個味道很熟悉,是沈家的。
“我領了個孩子來接班。”沈橋朝前麵的彆墅看了一眼,說,“一手養大的,跟我當初差不多,今年18了,除了膽子小點,哪裡都不錯。”
聞時:“……”
他沒忍住:“你領個膽子小的回來乾這個?”
沈橋也沒忍住:“我養的時候哪裡曉得他膽子這麼小?”
聞時:“那你還真棒啊。”
沈橋:“過獎。”
聞時:“……”
也就是現在沈橋年紀大了不好打。聞時臭著臉心想。
沈橋又朝彆墅看了一眼,看見一個披麻戴孝的男生從大門裡出來,終於放下心。
他朝聞時作了個舊時的長揖說:“聞哥,沈橋得幸與你認識這麼多年,現在我要走啦,你好好的。”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早日解脫。”
說完,佝僂老邁的身體便垮塌下去。那個白發老人已經沒了蹤影,地上隻有他剛剛穿著的衣褲,衣領裡露出幾段細長的白梅花枝,枝頭紮著綿白線,很快就被雨打濕了。
嗩呐一聲響,野樹不知春。
聞時有一瞬間的晃神,忽然意識到,他這一覺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
他握著傘替那團棉線梅枝擋了斜雨,彎腰將衣物撿拾起來,默然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腳步臨到近處,才抬起眼來——
那個披麻戴孝的男生過來了。看年紀,想必就是沈橋口中那個接班的。
聞時這人性格不怎麼樣,這麼多年下來依然不喜歡搭理生人。他捧著衣服,垂眼看著麵前這個比他矮了近一個頭的小男生,就這麼晾著,死不開口,並在心裡給他取了個諢名叫“矮子”。
那矮子在他麵前刹步,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終於意識到如果自己不說話,他們能站到明天。
“我知道你。”矮子說。
“哦。”
“爺爺說以後我來接班,咱倆就得一起住了。”矮子又說。
“嗯。”
“但是我沒錢。”
聽到這裡,聞時終於有了比較大的反應。他有點震驚。
過去那些年,他留給沈橋的好東西著實不少,當然,這種好東西不是普通人口中的金銀珠寶古文玩,而是另一些特彆的東西,隻在他們這群人中流通的東西。
就好比錫箔紙錢之於靈官、香火供奉之於仙官,功德靈物之於人間通判。種類很多,上到仙台佛堂上沾來的靈氣,下到魑魅魍魎收來的煞,有形的、無形的,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清的。
總之,聞時這麼多年生生死死攢了不少,都留給沈橋了,隨便拿一點去專門的地方兌換都能過上土財主的日子。怎麼就沒錢了???
“不可能。”聞時終於說了個長句,“沈橋沒告訴你我留了東西?”
“告訴了,地下室堆滿了,用不同的東西裝著,碼得整整齊齊。”矮子沉默幾秒,“但是現在都空了。”
“什麼意思?”
矮子沉默片刻,說:“因為這脈沒人了。”
他其實到現在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接了個什麼班,隻知道沈橋把他養大,讓他乾什麼他都答應。
為了讓自己明白些,他總翻家裡的古書,裡麵有一段說:諸行無常,諸漏皆苦,眾生煞煞然也,偶有大清明者,謂之判官。
差不多是說,眾生皆苦,掛礙太多,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怨、憎、妒之類的東西,遠遠看過去,臟霧纏身,纏得多了,就容易橫生是非。
判官就是被請去清除是非的人,當然,這樣的人自己一定得滿身清明,乾乾淨淨。
沈橋就總說他乾乾淨淨,但是他除了乾淨,屁都不會,根本上不了名冊,也沒法把這脈續下去。
所謂判官從祖師爺開始往下傳,能人頗多,年代久了就分出了枝枝節節許多派係,關係有近有遠,慢慢也就互不相乾了。
你家的徒子徒孫不能算成彆人家的。
所以……
“爺爺一走,這一脈就斷了。”矮子垂下頭,看上去萬分頹喪。
老話說人走茶涼,在這些靈官、仙官、判官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脈絡一斷,這條線就封止了,那你攢的那些靈物家當,也就跟著消散不見了。
聞時消化了他的意思,跟著就開始腦仁子疼。
矮子毫無眼力見,頹喪完了還問他一句:“那你還有彆的錢麼?”
聞時一臉冷然:“沒有。”
死都死幾回了,有個屁。
“我估計也是。”矮子歎了口氣,“那我們以後日子可能會有點苦。”
聞時一聽這話,有點煩躁。
彆的好說,沒錢使他焦慮,他有點不想活了。
矮子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情,斟酌片刻,補了一句:“呃……為了壓力小一點點,我把兩個空房間掛網上了。”
聞時作為一個死了很久的人,沒明白“掛網上”是什麼意思,他“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矮子晃了晃自己的手機,解釋說:“招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