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那侍衛來到盛瀟身後,見左右無人,他便跪下來蜷起身體,盔甲從他身上脫落,片刻後,衣袍落地,裡麵竟然鑽出了一隻巴掌大的小鳥,湊近盛瀟身邊。
“對了,”盛瀟屈指撓了撓它的脖子,從那小鳥頸間勾出一根極細的金絲,“差點把你給忘了。”
金絲上流轉著複雜的銘文,像長在鳥脖子上的。盛瀟輕輕一碾,金絲便倏地在他指尖碎了。隨即,小鳥猛地仰起頭,身體忽然長大十倍有餘,雙翼倏地展開,它引頸長嘯,南方夜空中星雲攪動——這居然是一隻年幼的畢方!
盛瀟站了起來:“以後你不用再監視我,也不必再受我驅使了,咱倆可都自由了。”
畢方遲疑著上前一步,怯生生地叼住他的衣角。
男人側頭看了它一眼,小畢方對上他的目光,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拘謹地鬆了喙。
盛瀟摘下自己的頭冠,歪歪扭扭地扣在了鳥頭上,又將印璽、扳指、玉佩等物一一除下。最後,他從頸間解下個玉雕的人形掛墜,看了一眼,便隨手擲在一邊。那玉雕不知是什麼要緊東西,小畢方羽毛當場一奓,慌張地追過去,小心地將玉雕銜在嘴裡,再一看,那男人已經披頭散發地走遠了。
朝著赤淵。
小畢方焦急地叫了一聲,再顧不上那玉雕掛墜,拍著翅膀追去。赤淵地裂千裡,地下滾著暴虐的地火岩漿,兩岸寸草不生,臨近赤淵崖邊百米,畢方的翅羽上突然著起了黑火,它慘叫一聲,翻滾到地上,差點變成烤雞,再不能上前。
盛瀟卻已經一步一步地行至崖邊,他的袍袖和長靴都已經焦糊了。男人臉上麵具一般的沉靜裂開,竟隱約透出快意與瘋狂來。
還是凡人好。
凡人一生隻有轉瞬,苦也幾十年、樂也幾十年,軀殼能體會到的痛苦總是有限的,往往還沒感覺到疼,人已經解脫了。
他麼,可能就得受點罪了。
小畢方發出一聲淒厲的尖鳴,盛瀟縱身躍入火海。
撲麵而來的熱風如火,卷過的皮肉很快被燒成了焦炭,從發膚開始,一層一層地燒,血管在身體裡爆裂,炸穿了焦糊的皮肉,他的血沸騰了,周身經脈儘數斷絕,他咳出一口灰,也不知道是心是肺。
緊接著,身體撞進了地火岩漿中,岩漿表麵有硬殼,但他的□□實在太結實了,從萬丈高崖上砸下來,居然沒碎,撞斷的脊梁骨打了個對折,磕破了岩漿的殼。火焰高高地揚起,旌旗似的,融金化玉的地火遂開了個口,一口將他吞了下去。
至此,他依舊沒有死。
假如一個人能活生生地體驗一回挫骨揚灰,那麼塵世中種種所謂“刻骨銘心”,想必也都成了浮在石頭上的灰吧。
他一生的來龍去脈、喜怒悲歡,都隨融化的神智一起,被大火熬乾煉化了。
那一天,赤淵裡一直回蕩著笑聲。
直到那怎麼也燒不完的殘肢緩緩下沉,被驚動的岩漿恢複平靜。
“齊武帝盛瀟,平帝幼子。
平帝為妖族所害,戰死赤淵,及生,瀟代立為帝。少時坎坷顛沛,年二十三,斬妖王於永安城下,改年號啟正,複國平疆、功比五帝、殘虐嗜戮、顛倒綱常。享國二十一年,自戕於赤淵地火下,屍骨無存。
文帝立。又十年,地火滅,赤淵平。文帝削界碑,立武帝陵。”
滄海桑田,千秋過後,赤淵的灰燼上長出了茫茫林海。
赤淵大峽穀的原始森林成了國家5A級景區。
嗡——
大地深處無端悸動,接著,傳來模糊的、讓人不安的囈語,越來越鼓噪,被某種未知的儀式卷著,鋼針似的紮進他混沌的識海。
什麼……聲音?
何人膽敢造次喧嘩?
“我願奉舍一切……”
“以身為媒……以身為媒……”
“九幽泉下,上古神魔……”
“魔……”
他的意識被那些吵鬨的雜音驚動,一時有些茫然。
沒等他完全恢複神智,知覺就本能地背叛了意誌,他沉寂了幾千年的感官驟然蘇醒,開始貪婪地伸出觸角,向外擴張,吮吸著周遭每一個鮮活的細節。
這讓外界噪雜的世界不由分說地向他湧來,順著他的六感衝進了識海——泥的觸感、土的腥氣、風聲、落葉聲、腳步聲、人聲……
“到底是什麼人擾朕安眠?”失控感勾起了他心頭戾氣,他一時暴怒,識海深處浮起不祥的黑雲,隨著他的心意凝出利爪,朝著那膽敢驚擾他的聲音反噬過去,“好大的膽子!”
可就在這時,在混亂和煩躁中,他剛複蘇的感官忽然突然捕捉到了一絲微弱但熟悉的氣息,清風一樣掠過,他那風雷湧動的識海驀地一清,幾千年沒跳過的心無端震顫。
那是……什麼?
他的殺意倏地散了。
可是不等他捕捉到,那氣息就又消失了。
等等,不要……不要走。
他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隻是近乎本能地想留住那飄渺而過的氣息,再不理會耳邊其他雜音,他拚命掙紮起來。下一刻,識海巨震,他感覺到了身體,接著,耳邊傳來“啪嚓”一聲脆響,風掠過他的額頭,他猛地睜開眼,被闊彆已久的陽光晃出了眼淚,然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口棺材的碎渣裡,懷裡插著一簇細弱的火紅鳥羽……羽絨。
不知在地下埋了多少年,已經熬乾了,靠一點不知出處的微弱靈性維持著不腐,見風即散,他方才伸手抓住,那一點小小的羽絨就在他掌中化作了一把浮塵,煙消雲散了。
他蜷了一下手指,注視著自己空蕩蕩的掌心。好半晌,略微仰頭,眯眼望向半空中起伏的塵囂。
“人間……”他想,“我這是詐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