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很困擾,總之就是很困擾。
他看著書類文件,吸了口煙,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凝視著貼在牆上的數字,用手指捏了捏眉間,又坐下了,像隻垂死的牛一樣發出“嗯—”的□□,繼而又瞪著那些文件。
沒有意義的幾何學圖案在眼前若隱若現。
“這可真是……沒辦法啊……”這個男子怎麼看都是個醫生——向後梳理地正好的黑發,穿舊了的白色大衣,邊緣破了的涼鞋,脖子上戴著聽診器,眼睛下麵有著黑色的陰影。
這裡也是在雜亂的郊區的診療所裡——聽診器、病例、書架上還放著專業書,桌子前麵的牆壁上放著用來觀察掛著的X光片的燈箱。
看上去完全就是名醫生的男人,在這麼一間看上去完全就是醫生診斷室的房間裡。
但他並不是醫生,這裡也不是醫院。
這是世界上離醫院最遠的地方。
“走私槍的繳納期限已經過了兩周了。這樣下去的話沒有多久,所有的部下就將麵臨用廚房小刀和敵人戰鬥的窘境了。還不止是這樣。引起市警出動的案件這個月就已經發生了三起了,基層乾部開始無法完全控製了。”男人,也就是森鷗外看著文件堆這麼說著。
他是強大的非合法組織——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同時也是一個在一年前才成為首領的新人指導者。
“保護貿易協議的解除,與其他組織之間的戰爭激化,地盤的縮小,真是困擾啊……成為首領一年以來問題就堆得像山一樣,站在組織的頂端居然是這麼的不容易……難不成是我不適合做一個首領?你怎麼看,太宰?我的話你有在聽嗎?”
“在聽又沒在聽。”坐在一旁的醫療用凳子上的少年回答了森鷗外的問題,十五歲的少年頂著一頭黑色的蓬亂的頭發,額頭上包著白色的繃帶,身上披著一件過大的西裝服,身形卻很瘦小。
“到底是聽還是沒聽?”
“因為森先生的話一直都太無聊了!”太宰治一邊把玩著醫療用藥品的瓶子一邊說道,“最近一直像念經一樣。錢也沒有,情報也沒有,部下的信任也沒有。這種事情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嗎。”
“話是這麼說……”森鷗外困擾地撓了撓頭,突然說道,“話說回來,太宰,你為什麼要把應該放在藥品庫裡的高血壓藥和低血壓藥混起來呢?”
“誒?如果混起來喝的話感覺會有什麼很厲害的事情發生,這樣的話就能輕鬆地死了。”
“不會死的!”森鷗外把藥瓶搶了過來,“真是的,到底是怎麼把藥品庫的鎖打開的……”
“不要嘛不要嘛!我想死!”太宰治揮舞著雙手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太沒意思了所以我就是想死!想儘可能輕鬆地、簡單地死!森先生快想辦法!”
“你要是老實地當個乖孩子的話,我就教你那裡麵的藥品的調劑方法。”
“騙人!先這樣說了然後就肆意使喚我,讓我有了一年前那麼痛苦的回憶,結果也不是沒告訴我!要這樣的話我就背叛你去追隨敵對組織了!”
“你是好孩子,不許說那些沒頭沒腦的話,要是背叛了我的話就沒法輕鬆地死了喲。”森鷗外苦笑。
“啊啊……真是無聊啊。這個世界為什麼會這麼無聊啊。”太宰治來回晃動著伸長的腿。
他並不是森鷗外的部下,甚至連黑手黨都不是,更不要說是私生子、撿來的孤兒、或是醫生助手什麼的了。沒有任何語言能夠用來正確的表述他和森鷗外的關係。
硬是要用一個詞來儘可能地描述事實的話——是命運共同體。
“本來呀,太宰。”森鷗外歎了口氣,“在我從先代那裡繼承首領的位置的時候,你是在場的唯一一個人,也就是說是先代的遺言的見證者。要是讓你這麼簡單就死了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兩人成為命運共同體是在一年前。還是首領專屬醫生的森鷗外,和當時隻是個被人抬進來的自殺未遂患者的太宰治合謀,實行了港口黑手黨先代首領的暗殺並偽造了遺言。
“你的期望落空了呢。”太宰治的聲音清晰到不可思議。
“你是說什麼?”
“明明一個自殺未遂的患者是作為共犯來說非常好的人選,但是過了一年了,就如同現在這般,我還活著。因此你心中的不安的種子還沒有消失。”
一瞬間,森鷗外感覺自己的內臟好像被強壓上冰冷的冰塊:“……你在說什麼呢?”
“你明明懂的。不安的種子,就是指對於暗殺的事情有沒有泄露的不安。”太宰治表情不變,宛如冰點以下的湖麵般平靜,讓人無法看穿他的內心。
“期望落空是指的什麼意思呢?”森鷗外斥責一般地皺了皺眉,“我的期望才沒有落空。在一年前,你和我兩個人,不是非常完美地實行了作戰計劃嗎?雖說實在有夠受的,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作戰還沒有結束。”太宰治冷著眼,“作戰指的是,暗殺,以及封住所有與遺言偽造有關聯的人的口,在這之後才算是完成。是這樣吧?”
森鷗外的內心情緒激烈地起伏著:“……你……”
少年的視線就像是透視人體的醫療機器一般靜靜地貫穿著森鷗外。
“關於那一點,我作為共犯的話是非常的適合的。因為誰都不會懷疑,哪怕在憑借著我的證言讓你當上下任首領之後——我就動機不明地自殺了。”
短暫的時間裡,醫生和少年沉默著相互交換了視線,仿佛死神和獄卒正互相瞪視對方的瘴氣充斥著整個房間。
森鷗外的腦中,已經不知道出現了幾次的詞像警報一般回響了起來。
計算錯誤。
你打錯算盤了。
算錯了最適合的方法。
不應該將這個孩子選作共犯的。
無法探知到太宰治的內心。他偶爾讓人看見他那如惡夢般的敏銳的思考力、觀察力、就連黑手黨這種魔鬼般的巢穴裡都沒有前例的令人全身發冷的伶俐。
“……這是為什麼呢……說些沒經過深思的話讓大人物困擾真是開心。這是我最近的娛樂項目。”太宰治突然恢複到了那副裝傻的樣子。
森鷗外安靜地觀察著這樣的太宰治。
當你覺得他很機靈的時候,他就立馬摘下了那副伶俐。當你覺得他似乎看穿了一切之後又馬上做些意義不明又無法理解的自殺癖好行為來蒙騙周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