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池看著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陳淩。
“夢中”前來禱告的那麼多人,隻有陳淩是因為變成怪物,抱著極端痛苦來的。
杜一顯然也是。
他躺在地上,明明那一雙眼睛紅得發亮,四周的皮膚卻蒼白得失去血色,他的手指緊抓著地上的雜草,痛得有些顫抖。
此刻他望向自己,眼中的希冀和陳淩那天一模一樣。
她在想,她這是什麼,怪物的希望嗎?
杜一掙紮著就要跪下。
在他即將跪下的那一瞬間,席池心裡泛起一種熟悉的感覺。
她的身體好像又漂浮在墓碑之上,從虛空中凝視杜一。
線條,全部都是線條,杜一身上湧動出密密麻麻的線條。這些線條仿佛穿越時間和空間,一根根地被不可抗力崩斷,最後隻留下一根線條抵達她的墓碑。
但這一根線條也足夠了。
在線條觸碰到墓碑的那一秒,席池的一根觸手輕輕彈起。
席池就這樣看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有自我意識的這條觸手卷了卷觸須,仿佛正在握住一根線條,在猶豫要不要留下它。
要嗎?還是不要?
席池發出這個疑問,她像是在腦中自言自語,沒指望這一群小腦袋能給自己回答。
但很快的,耳邊突然傳來嘈雜的聲音。
“神……嘰……裡……呱……啦……”
實在是太吵了。
席池聽了很久才完整地拚湊出它們在吵鬨些什麼。
這是觸手們的歡快小調,有觸手主唱,有觸手和弦,有觸手富有節奏感地搗亂……
它們歡快哼唱:
“把你的影子藏好,嘿!”
“神明降臨人世間,哦!”
“一個人鼓動腹語,咦!”
“神說括弧必有代價——嘿!”
說實在的,她沒聽懂。
再按照摸索的規律去辨認這群觸手們在哼唱什麼,卻發現它們已經唱起了“兩隻老虎”。
席池:……好吧。
她又去注意觸手上的線條,發現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線條已經連在了觸手上。
杜一的情緒,此刻各種爆滿的情緒,都向她傾瀉而來,席池習以為常地給這條線加上了一道連接的約束。
席池又掃了一眼遍地蠕動的觸手,才發現屬於陳淩的那一根線條。
可能是距離她太遙遠了,這條線非常暗淡,像是什麼半透明筆刷粗糙地一劃而過。
席池還想多探究一會兒,一種強烈的墜空感突然襲來。
再睜眼,席池眼前還是那個山洞。
杜一半跪不跪地停滯在半空,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他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
杜一繼續虔誠地下跪,他很快發現,自己身體彎不下去,不光如此,膝蓋也無法動彈。
他很快明白了神明的意思:神不喜歡下跪。
有了連接之後,席池發現自己下意識的想法會在信徒身上實現。
比如她阻擋杜一下跪的想法,幾乎是瞬間就起效了。
席池想起了觸手小調裡的“神說括弧必有代價。”
將自己的肢體……甚至思想都交由神明來支配,這或許就是一個代價?
想了想,席池又往自己的控製上加了一道約束。
雖然她現在貌似成了什麼“神明”,但席池的心態沒有什麼變化,她隻不過是觸手多了一點,又多了一點幫人抹平痛苦的小能力罷了。
杜一彎起的膝蓋立馬收回去,在這一瞬間,他發現自己身上的疼痛減輕了不少,而且可以控製身上血眼的睜閉。
他就像是神明從地獄裡拎回來的一隻血淋淋的怪物。
不是像,他就是。
杜一以為自己會向神明祈求的,祈求祂殺死自己可憐的那些因素——比如讓杜薑痛不欲生。
真正信仰了神明,杜一才發現自己的那些以為蕩然一空。
這些事怎麼能讓神來做呢?
他自己就可以。
他自己就可以……這是杜一以前從來不敢想的想法。
在他被基因紊亂劑注射入體內,正式向怪物轉變的時候,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殺死準備害死自己的人。
那可是貴族!是管家的天!
一股遲來的怒火席卷了杜一全身,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在沸騰,好像有很多被彆人、被自己隱藏的情緒都千滋百味地浸到五臟六腑之中。
杜一沉默著感受了很久自己的情緒。
等到一切都消化完,他抬眼小心看了一眼神明,發現神明凝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神明的想法不可說,不可看。不可探究。杜一這樣想,他更加恭敬地把頭低下了。
杜一以為的三不可神,其實這會兒有些懊悔。
她沒想到,自己這個神明的治療能力,竟然這麼雞肋——隻能消除對方因為變異成怪物產生的疼痛,無法覆蓋作為人時受的傷。
所以杜一身上有些還沒來得及變成血眼的,或者正在變成血眼的傷口,此刻正在汨汨流血。
席池皺緊了眉頭,飛快送出一條觸手去玫瑰館拿止血的藥。
等觸手趁玫瑰館值守人員不備,趁亂卷走一盒藥箱回來的時候,席池才發現麵前的杜一非常堅定,又非常沉默地站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席池:?
她把藥箱放到杜一麵前,讓他自己上藥。
讓一個傷者自己給自己上藥,實在有點不近人情,但席池也沒有辦法,她對這個世界的藥品一無所知。
說不定在她的“治療”中,杜一還沒治好,就先被毒死了。
席池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想到了陳淩。
她能感知到自己和陳淩是有微弱聯係的,陳淩目前的狀況她不清楚,細細感知,隻能感知到陳淩還活著。
席池當孤魂野鬼,比家人在世界上多活了那麼幾十年,現在又醒在這一片詭異的土地,她沒有什麼必須活著才有希望的執念。
但席池那時候下意識覺得,陳淩活著比較好……她不是不想活了,而是見到自己就覺得活夠了。
神明的現身,難道是曇花一現來索命的嗎?
所以席池要她活著。
席池現在又有點懊悔,她覺得自己太草率了,還沒摸清楚狀況,就平白給了陳淩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