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臨近傍晚,天色依舊敞亮。
距離日落時分還有段距離,另一頭,月亮的薄影卻早早浮現在天際,被日色輝映著,近乎半透明。
沈星鯉轉身去尋找鄭繁青。
鄭繁青仍徘徊在原先的小角落,但已經摘了保暖披肩,變換著角度自拍。
“梨子,回來啦。”鄭繁青把手機朝她手裡一遞,“正好,從這個方向幫我拍幾張。”
沈星鯉配合地按下快門。
美顏相機加持下,鄭繁青不顯分毫頹靡狀態,氣色水潤,笑靨晏晏。
鄭繁青十分滿意,又轉了個圈,讓裙擺自然飄起:“看海的背影也來幾張,對了,我背後的衣服皺不皺?”
“你身體不難受了呀?”沈星鯉邊拍邊問。
“畢竟來都來了嘛。”
鄭繁青祭出四字真言,拍完單人,又拉著沈星鯉自拍合影。
“服了,一跟你同框,我就看自己哪哪都不順眼。”鄭繁青從包裡翻出梳子和口紅,“我去補個妝,我們再換地方拍。”
那廂,今日的女主角陸琪佳正和她的姐妹團坐在船頭拍視頻。
陸琪佳從登船到現在已經換過三四套不同風格的裙子,此時僅穿著亮色抹胸比基尼,手壓寬簷草帽,在小姐妹們的簇擁下對著鏡頭飛吻。
一組鏡頭拍完,幾人熟練又默契地切換場景,側身排坐在甲板邊緣,一雙雙長腿伸出船外,踢打著翻飛的浪珠。
沈星鯉活像誤入某個麵向男性群體的時尚畫報拍攝現場,一群妝容與造型差不多的美豔女郎齊刷刷擺成一排,個個膚白貌美,身材惹火,姿態嫵媚,說實話的確挺養眼。
沈星鯉抱臂遠看著,不知怎麼又想起鐘馥嶼那個當紀錄片導演的發小來。想起她熱情的橄欖色皮膚,踩著衝浪板遊刃有餘地壓製海浪,臉上是放鬆又張揚的笑容。那種由內至外揮灑的蓬勃極其富有衝擊力。
沈星鯉收回目光,也秉承“來都來了”的優良心態,從甜品台上拿起一支氣泡水舉在半空,握著瓶子的手刻意露出精心雕琢過的指甲,伴著遠處的山海與流雲擺拍。
沈星鯉平日很少專門去做美甲,一是嫌浪費時間,二是覺得乾活不方便,再加上做實驗都需要戴著手套,哪怕指甲鑲上金邊對調節心情也沒有幫助,久而久之就懶得折騰。
為了陸琪佳的生日,沈星鯉特意挑選了一個很少嘗試的浮誇造型,對撞的拚色和亮瑩瑩的水鑽閃粉,在柔軟的日光下並不顯俗氣。她當時在美甲工作室的沙發上坐到快要睡著,不趁機狠拍幾張的確浪費。
過了一會,沈星鯉放下氣泡水,突然注意到側麵的陰影裡站著兩個陌生異性。
那兩人似乎已經站在那處打量了她一陣,此時被發現,反而變得肆無忌憚,不僅徹底放開了交談的音量,還挑起嘴角朝她舉舉酒杯。
不知道他們講的是哪個地區的方言,總之不是粵語,也不太像閩南語,沈星鯉半個字也沒聽懂,卻也能從他們玩味的表情中接收到不懷好意。
沈星鯉今日穿了一身航海風的套裙,寬幅的水手領上衣,底下配一條寶藍色高腰百褶短裙。色調簡潔清新,看上去略帶學生氣。
上衣的下擺很短,隨著抬手的動作會露出一截腰線,不至於過分保守,也不會太性感。
卻沒料到這分恰到好處,混在一眾嫵媚裡,反倒出落得濯清漣不妖,更吸引來異性目光。
沈星鯉扭頭錯開視線。
好在鄭繁青已經補妝回來,兩人找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開始拍照。
方才站在陰影裡的其中一個男生卻也跟過來,十分自來熟地揚了揚手機,問:“我來幫你們拍,需要嗎?”
“好啊,謝謝。”鄭繁青不知前情,也正愁找不到人給她們拍合影,立即欣然同意,“對了,背後的橋也要全部拍進去。”
“有好幾個角度,看看行不行。”對方走過來遞上手機。
“可以可以,這個光線正好。”鄭繁青看完覺得滿意。
“我傳給你。”對方順勢與鄭繁青交換了微信,並自我介紹道,“我叫阿斌。”
“你也是陸琪佳的朋友?”鄭繁青問。
“我是昆哥叫來的。”阿斌說著,手機又伸到沈星鯉麵前,“我們也加一個?”
這種搭訕伎倆太過拙劣,沈星鯉並不領情,冷淡道:“沒這個必要吧。”
氣氛一時尷尬凝滯。
鄭繁青笑著解圍道:“那個,照片你發給我就行,謝謝啦。”
阿斌聳了聳肩,沒有離開,又眺望著前方蜿蜒延展的跨海大橋,說:“這橋早二十年就該起了,偏偏鬥法鬥到現在。”
鄭繁青半是為了緩解氣氛,半是好奇地接話:“鬥法?怎麼講。”
阿斌掃一眼漫不經心的沈星鯉,疑惑:“你們不是廣東人?這背後內情難道不是人人知曉。”
“完了,開除我的廣東籍吧。”鄭繁青吐了吐舌,“我還真不知道。”
阿斌示意她去看周邊忙碌穿梭的貨運輪船。
“不說彆的,你想想整個大灣區誰手裡的船舶最多、誰手裡的港口經營權最多,就知道一旦水運被陸運分流,動的是哪幾家人的蛋糕。”
“他們自然極力阻撓。”
“這倒也是。”鄭繁青恍然,但想了想,又質疑,“說到底這可是政府工程,怎麼會因為部分人的利益受損就停止建造。”
“終歸要製衡多方因素,要不你猜這橋為何偏偏不過深圳?”阿斌挑眉反問。
鄭繁青被問住,卡了一下,才說:“這誰知道。”
“不過有人強烈反對,自然也有人積極奔走,出錢出力。”阿斌話鋒一轉,“比如蔣顯宗,這個人總聽過吧?”
“當然聽過啊,愛國商人。”
阿斌神秘兮兮,一副深諳內情的樣子:“剛好我跟他們家幾個小輩都挺熟,曾經聽他們聊過點內幕……”
沈星鯉本就懶得聽阿斌扯這些真真假假的都市密談,眼見他刻意壓低音量裝賣弄,索性走遠了一些,落個徹底清淨。
海風獵獵吹。
遊艇逐漸接近橋體,又從鋼筋橋底下緩緩穿行而過。
沈星鯉仰起頭,斜拉向上的吊橋繩索高聳入雲。
在黃昏燒得正烈的時刻,近距離觀賞這座世紀工程,震撼程度非比尋常。
夕陽在蜿蜒曲折的橋梁儘頭時隱時現,把天邊雲層塗抹成漸變的橘紅。
迷離又瑰麗的景致,大概是這一天裡,唯一可以稱得上浪漫的部分。
船上的驚歎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情不自禁舉起手機,將眼前景致永久定格在鏡頭裡。
直到暗夜完全吞沒光亮,遊艇總算靠岸。
兩人一刻都不想在此地多停留,推脫了陸琪佳招呼她們到酒店吃海鮮自助的邀請,在港口外乘車往市區趕。
“我從來不知道腳踏實地的感覺這麼好。”鄭繁青癱在汽車後座,開始查詢回廣州的動車票,“我不想在這邊住一晚了,想直接回廣州,你呢?”
沈星鯉也同意:“我跟你一起。”
“我讓我男朋友來接我們。”鄭繁青說。
鄭繁青在船上反胃嚴重,這大半天下來什麼食物也沒有吃,光積攢了滿腹牢騷,待電話一接通,全對著男朋友發泄出來。
沈星鯉在一旁聽著她一會兒蠻橫撒嬌,一會兒俏聲抱怨,全無顧忌地釋放著情緒,不覺得她矯情造作,反而滿含羨慕。
畢竟這才是尋常情侶該有的相處模式。
隨後的一路上,鄭繁青都在打電話,哪怕上了列車也舍不得停。
熱戀期總是這樣,恨不能將這天裡的所有經曆事無巨細地分享給對方,到最後哪怕已經沒有更多具體的內容可說,光是聽著對方的聲音,也足夠被甜蜜包圍。
沈星鯉坐著無聊,把在遊艇上拍的照片整理過一遍,又挑選出幾張最滿意的發在朋友圈。可見範圍照例隻有一個。
通訊信號早已恢複正常,各種瑣碎的信息同時湧進來,沈星鯉依次掃過,處理掉其中一部分,最後手指在被新消息擠到下方的某個對話框上停滯許久。
正要若無其事地滑走,鐘馥嶼卻像是對她的掛念有所感應,電話打進來。
“我後天中午回廣州。”鐘馥嶼開門見山。
“好啊,你事情忙完了呀。”沈星鯉一掃沉悶,雀躍地說。
大概是被鄭繁青的語氣所影響,她的回話也不經意地包裹上甜膩的尾音,透過電波傳到萬裡之外,這絲嗲意非但沒被耗損,反而化作一記重音。
鐘馥嶼頓住幾秒,才往下問:“來機場接我?”
“嗯,好啊。”沈星鯉不假思索,“那後天見。”
鐘馥嶼卻沒急著掛,又問:“心情這麼好,今天很好玩?”
沈星鯉剛要開口,列車卻恰巧駛入一截隧道,通話被迫阻斷。
穿堂而過的氣流灌滿軌道,最後一束光線被拋在身後,窗外漆黑一片,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
沈星鯉的手機還放在耳邊,能夠聽到的隻剩下劇烈的,呼嘯而過的風聲。
“今天不好玩,是接到你的電話才開心。”在這壓倒性的背景音裡,她終於坦誠又直白。
“畢竟我挺想你的,鐘馥嶼。”
*
隔兩日到機場去接人。
汽車停在要客通道的出口附近等待,沈星鯉坐在車子裡,翻著一本托福指南打發時間。
飛行軟件上的航班狀態已經切換成到達,似乎放下手機沒過多久,鐘馥嶼就走出來拉開車門。
沈星鯉摘掉一邊耳機,朝他笑了笑,下意識就往裡讓出位置。
鐘馥嶼低身坐進來,又把她摟回原位,聲音懶洋洋的,像是沒太睡醒:“等很久了?”
“沒有,也才剛到。”
沈星鯉把藍牙耳機收回盒子,又從包裡翻出一枚金燦燦的卡片塞進書本。
鐘馥嶼看清書籍封麵上的印刷字,指尖挑開合起的書頁,從裡麵抽出她剛剛夾進去的金色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