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廣州離香港不過幾小時車程,當天來回也很方便。
但不了解這方麵信息的人,也很難在第一時間想到這條路徑。
心知肚明,和親耳聽他說出那個真實的答案,還是不一樣。
她甚至沒有立場對他撒嬌吃醋,興師問罪。
沈星鯉不想麵對現實,趕緊轉移話題:“好像差不多到時間了,我們出去吧。”
鐘馥嶼並沒有感受到沈星鯉內心的百轉千回,神色亦沒什麼變化,輕描淡寫地回:“因為我打過。”
“啊?”
這個答案比任何情形都令人震驚。
沈星鯉一臉呆滯:“你打過?”
“怎麼?這很出奇?”鐘馥嶼有點好笑地反問。
“當然不算出奇,不過確實有一點點沒想到。”沈星鯉輕聲解釋。
雖然在他們周圍,也坐著好幾個專程來打九價疫苗的男生,可是沈星鯉完全無法將他們與鐘馥嶼聯係到一處。
“也是在這兒打的嗎?”沈星鯉多問了一句。
“不是,在美國。”
沈星鯉恍然大悟:“噢。”
嚴格說起來,這疫苗鐘馥嶼也不是專程去打的。
那一年他母親這一邊的家族裡,有一個表妹到波士頓來念寄宿高中。
他受這表妹的母親委托,被迫在最初的那一年,扮演小丫頭的臨時監護人。
這個小丫頭是他親小姨的女兒,出生和成長都在香港,與他年齡差距略大,過去的來往也並不多。
但鐘馥嶼的童年時代,曾在廣州的外祖父母家常住,當時小姨還沒有出嫁,也住在二沙島的彆墅裡,對他有過諸多照料。
念在這一層舊情,鐘馥嶼對小丫頭稱得上百依百順,這免費的司機兼保姆當得毫無怨言。
有一次小丫頭讓他送著去打九價疫苗,臨到了門外又非說自己暈針不敢進去,讓他陪著她一起打。
鐘馥嶼被期末周弄得正煩,扔下一句“不敢打就算了”,二話不說打道回府。
小丫頭哪受得了這委屈,在車裡一哭二鬨,吵到頂篷都要被她掀開,接著幾通電話打回香港去告狀。
最後鬨到北京的蔣女士那兒,他出於無奈妥協了這一回,過後徹底把這隻“山芋”從手裡丟出去。
……
回到車裡。
沈星鯉還在暗暗消化剛才的對話。
她依稀記起,曾聽去美國讀高中的朋友提過,在他們學校無論男女都會接種HPV疫苗,甚至醫保可以全額報銷。
這的確沒什麼出奇。
是她沒見過世麵罷了。
不管怎麼樣,這個意想不到的原因,比她胡思亂想的猜測要好上太多太多倍。
沈星鯉抱著保溫杯猛喝了幾口熱水。
身體與心底的涼意儘數被驅散。
他們計劃在香港住上一晚,明天睡醒再返回廣州。
接下來還有時間。
鐘馥嶼問:“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沈星鯉搖頭:“沒有,你來安排吧。”
鐘馥嶼打了個電話,接著吩咐司機往香港大學開。
“那先陪我去見個朋友。”
沈星鯉曾經來香港玩過幾次。
小時候跟父母,長大後跟同學朋友,但幾乎每一次都去的是那幾個遊客地點。太平山頂,迪士尼樂園,星光大道,海港城……
香港大學如雷貫耳,倒還真是第一次到訪。
鐘馥嶼領著沈星鯉走向一棟文藝複興時期風格的建築。
有一個年輕男性就站在過道的拱門附近,見到他們出現,笑著走上前,用廣東話同鐘馥嶼寒暄。
“嶼,多久沒見了。”
注意到跟在鐘馥嶼身邊的沈星鯉,對方客氣地點了點頭,卻沒有多問。
鐘馥嶼側頭向沈星鯉簡單介紹:“這是陳濟千,我的多年好友。”
沈星鯉禮貌地笑笑,同對方打起招呼:“您好,我姓沈。”
“沈小姐,叫我Adrian即可。”
對方的普通話十分標準,聽不出地方口音,但表達的方式還是顯得港派。
沈星鯉於是也補了一句:“好的,您也可以叫我Irene。”
鐘馥嶼這個朋友顯然不是熱衷八卦的類型,對他們兩人的關係毫無探究之意。
表麵的客套話講完,就徑直對著鐘馥嶼切入正題。
他們顯然有什麼正事要談。
沈星鯉很自覺地提出想在港大裡逛逛,給他們留出單獨的空間。
港大校園就建在半山,麵積不大,但處處透著精致。
沿途風景鬱鬱蔥蔥,亞熱帶植物旺盛地順著建築向上攀爬。
日光透過縫隙投落斑駁陸離的光影,每一塊磚石,每一方窗檻,仿佛都在細述歲月的故事。
滄桑厚重的質感撲麵。
經過一片無人的綠蔭,耳邊傳來“哢嗞哢嗞”的聲響。
沈星鯉左右搜尋了一番,發現有隻小鬆鼠正立在不遠處的樹下,灰色大尾巴在空中搖擺。
沈星鯉新奇地湊近去看,小鬆鼠絲毫不懼怕人類,自顧自抱著鬆果啃得起勁。
她正要掏出手機拍照,小鬆鼠卻很不給麵子,抖了抖皮毛,縱身一躥躲進樹枝裡去了。
沈星鯉遺憾地往前走。
一個戴著眼鏡,懷裡抱著幾本厚書的女生迎麵而來。她正歪頭夾著手機打電話,腳下步伐飛快,眨眼就從沈星鯉身邊擦了過去。
一張紙頁從女生抱著的書裡掉出來,晃悠悠飄落在地麵。
沈星鯉連忙喊了一聲:“你好,你的東西掉了……”
她上前彎腰拾起紙頁,再抬頭早已找不到失主的蹤影。
沈星鯉停在原地四處張望了一會兒,不知能把東西轉交給誰。
好在這應該不算什麼貴重物品。
她展平紙頁。
上麵是用繁體小楷手寫的一段文字:
“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
字跡飄逸灑脫,力道勁得近乎穿透紙背。
讀罷文字,沈星鯉立刻認出,這是出自《紅樓夢》第一回裡的段落。
她雖然沒什麼文藝細胞,但身為姑蘇人士,還是對這本名著頗為感興趣。
儘管每次閱讀都僅停留在表麵,講不出什麼獨到見解,至少基本情節都能記得。
《紅樓夢》的開篇神話。
一塊被女媧棄於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頑石,某日聽得兩名過路仙師談論人世間的榮華富貴。
頑石因而動了凡心,也向往到那三千繁華中去走一遭。
遂苦苦哀求二位仙師攜它入紅塵,在富貴場中、溫柔鄉裡受享幾年。
這便是一番風月夢幻的起源。
沈星鯉捏緊薄薄的紙頁,驟然發覺自己的心境與這塊頑石何其相似。
都是執意要墜入荒唐,貪慕著溫柔富貴,不一一經曆過,不肯罷休。
就算早知結局已定。
早知今日種種,到頭隻是一場空夢,曆到最後隻落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至少此刻。
請讓她,在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