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行宮正殿內,淺金色的流光將照得玉壁高牆照得燈火通明,其間管線奏樂,歌舞升平。
舞女飄搖嫵媚的身姿吸引了殿中眾人的視線,也成功阻擋了許多人暗中窺探的目光。
察覺到看向這邊的視線驟然減少,桑嵐在心底暗暗鬆了口氣,一直靜繃著的神經也逐漸放鬆下來,也因此,一直搭在手背上的那道觸感就變得愈發明顯。
謝流庭握在他手上的力道並不重,他隻需要輕輕一掙就能掙開,但是桑嵐在稍微思索過後,便任由著對方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隻是還有些不習慣地僵直著身體目視前方,佯裝自己是在欣賞歌舞。
至於不掙脫的原因——
或許是因為對方的舉動確實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或許是因為……這人的手實在太冷。
像一塊永遠也捂不化的寒冷的堅冰。
就這麼握了一會兒,謝流庭的掌心已經將他手背的溫度徹底汲走,成功將那處的肌膚也變成冰涼一片。
桑嵐沉默著輕垂了下眼睫。
一側的謝流庭姿態從容地端坐於椅上,另一隻空出來的手頗為閒適地把玩著桌上的瓷杯,輝光映下,顯得那隻手手指根根似玉,修長分明。從旁人的角度看,這位彧王即使是處於此般熱鬨的環境中,也總帶著些不沾風雪的清寂。
但是有謝流庭自己清楚,他的視線落在眼前的案幾上,心神卻被掌心的溫度分走了大半。
桑嵐的手和他本人一樣,纖長又柔軟,還帶著自猶如春陽般的暖融。
謝流庭並不畏寒,此時卻莫名為這份溫度感到留戀。
突然,被握在掌心的手輕輕一動,謝流庭動作一頓,茶杯觸在桌麵發出一聲輕響。
掩在桌下的手微微放鬆,就在他以為桑嵐想要抽手離去時,對方卻翻轉手心,五指微張,力道很輕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像是被隻從來不親人的貓咪輕輕搭上了爪子,謝流庭幾不可察地渾身一震。
他素來是極能靜得下心、沉得住氣的性子,但在這一時之間卻沒能完全按捺住,於是順著心意偏過頭看向了桑嵐,而對方像是早知道他會看過來,同樣微微側了一點臉,一雙恍若生了雲中幽穀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向了他。
衣香鬢影、滿堂華彩間,眼前的人周身帶著一點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清澈,眼神既乾淨又直白。
謝流庭望著那雙眼,另一隻手自然地垂落在身後,指節微動,不著痕跡地揮退了正要上前為他送上手爐的侍從。
他笑了笑。
“王妃這是什麼意思?”
桑嵐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反而相當平靜地反問他:“王爺的手一年四季都這麼冷嗎?”
“服藥後會好些。”
“這樣。”
桑嵐動作很輕地點了點頭:“那往後王爺出行還是常備手爐比較好。”
謝流庭眯了眯眼,笑意逐漸加深,卻還沒等說些什麼就見桑嵐突然扭轉了話頭:“方才多謝王爺,這下就當作是我的回禮。”
還沒等謝流庭想清桑嵐話中的“回禮”指的是什麼,就已經見到對方用行動給出了解釋。
一股暖流逐漸順著掌心相接處傳來,謝流庭身體微僵,在察覺到那是什麼後便放鬆下來,任由那股暖流緩慢地席卷了他的全身。
是桑嵐在用內力給他取暖。
身體很快被暖意,謝流庭的心底卻驀地鋪上了一層寒霜。
直到這時,謝流庭才終於徹底地意識到,他的這位王妃比他自己還更迫切地希望他們彼此之間毫無牽扯、互不相欠。他先前所見到的那副璀璨得不可方物的模樣,不過是對方藏在迷霧下的一個邊角。
桑嵐在自己與他之間劃開了一條相當分明的界限,這條界限清晰分明到——對方連一次小小的安慰,都要當做是欠他的人情,甚至是一份需要當場去還的人情。
謝流庭最初因為桑嵐的舉動,心中忽然冒出的、不知名的星星點點的火苗,隨著桑嵐的舉動而倏地泯滅,最後被卷入淹沒在男人如深淵般幽暗的眼眸裡。
“王妃不必如此。”謝流庭啞聲:“都是孤應做的。”
“沒有什麼是王爺應做的,況且……”桑嵐頓了頓:“也多謝王爺先前借我青騅。”
謝流庭沒說話,隻緩慢地自喉間溢出一聲歎息。
這小王妃,還真是半點不肯欠他。
而桑嵐在傳遞完內力之後就果斷地縮回了手,目光平靜地落在眼前的舞女身上。
今晚的事算是一個正式的表態。
既然之前已經同對方說明了他知曉這些不過是在做戲,而對方也沒有立即反駁,那麼他便將這種舉動等同於一種默認,那麼自然便需要徹底表明態度——
他可以接受他人的好意,但是這種好意一定是要有條件的。否則人情一旦欠下,隻會產生更多糾纏。
桑嵐不願永遠拘於大晟這片土地,他可以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可以強迫自己去扮演另一個人合格的“妻子”,但卻不能忘記自己來時的目的,不能忘記自己最終的歸路。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羈絆,亦是枷鎖,這道枷鎖,很有可能會成為他的阻礙。
不過——
桑嵐收緊掌心,冰涼的觸感似乎還存在於肌膚之上。
這位彧王的身體……確實相當地差勁。
“多謝王妃。”
耳畔傳來一道溫涼的低語,桑嵐回神,輕聲應道:“王爺言重了。”
“不過……”
“彧王妃。”
高堂之上,炆帝沉穩渾厚的聲音響起,霎時間,正在舉杯邀宴的大臣紛紛停下歡聲交談,舞女也有序退離殿中。
“陛下。”桑嵐起身,姿態嚴整地施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