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可是想與孤同房了?”
“……什麼?”霎時間,桑嵐以為自己聽錯,不禁又問了一遍。
他被這句話震到,甚至沒有注意到對方喚了自己的小名。
而謝流庭麵上始終一副光風霽月的謙謙公子模樣,笑容溫雅,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說起來,孤還未曾同王妃同過房,本想給王妃些時間習慣的……現在看來,王妃反倒比孤更加迫不及待?”
“——倒是孤欠考慮了。”
說著,他抬手輕輕拍了拍身側的床榻,示意桑嵐坐下,“坐吧。”
桑嵐此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更是想要直接推開門口衝出門外,便更不可能如謝流庭所言坐在他身旁。
“……誰迫不及待了。”桑嵐歎了口氣,頗有些艱澀地開口:“實不相瞞,今夜我的侍衛值夜時發現府中疑似進了刺客,但又擔心是誤認,便沒有聲張,深夜來此便是為了這事。”
桑嵐悄悄藏起心底真實的想法,麵上顯露出半真半假的擔憂。
“現在看來應是虛驚一場,但王爺往後也當加強府中警衛,莫要讓賊人抓到了機會。”
“好。”謝流庭點了點頭,看似認真應下了,桑嵐卻莫名感覺對方並沒有將之放在心上,果不其然——
“但王妃既然來了,便同孤一同就寢吧。”
謝流庭鳳眸微眯,芝蘭玉樹的外表下卻笑得猶如一隻圓滑老練的狐狸。
桑嵐一頓,思及現在還沒有搞清楚先前那個黑衣人的真實身份,又擔心夜半無人值守那人隨時去而複返,於是抿著唇思索半晌:“好吧。”
他的應答倒是讓謝流庭臉上露出幾分真切的驚訝,男人抬眸定定看向桑嵐,又在他感受到不自在之前便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
“不過我在旁邊的臥榻上休息便好了。”
說著,桑嵐走到一旁的貴妃榻上微微攏了攏外衣,繼而背對著謝流庭的方向躺下。
在謝流庭看不見的暗處,他抬手摸了摸喉間的偽裝,在確認妥當後才稍稍放下心來。
見此,謝流庭垂眸輕歎一聲:“王妃是孤的妻子,而非孤的侍衛,無需做到如此。”
“讓外人知道了,恐怕該說孤苛待王妃了。”
“有什麼關係。”
桑嵐聞聲轉過身來,他的長發散開,卷曲的發絲隨著動作微微掩蓋住他的下半張臉頰,讓他露在外的一雙眼眸明亮如星,分明是清澈的,卻又透著若有若無的勾引之意,“此處隻有我與王爺二人,他人上哪知道這些事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他這話說得就像是兩人的私房事是屬於彼此間的秘密,外人無從知曉一樣。
霎時間,謝流庭呼吸一重。
室內僅有一盞臨時點起的燭火,但謝流庭知曉桑嵐目力極佳,任何無意間流露出的神色或許都會被這人輕易捕捉。
於是男人微微斂下眼睫,重新借著咳嗽不著痕跡地將浮動的心緒掩蓋過去,沒再堅持說些什麼,隻是起身將一旁的香爐點燃。
鎏金的鏤空香爐中亮起細微的紅色火光,水木沉香的氣息伴隨著輕煙緩緩升起,無聲地緩解了夏夜的燥熱。
桑嵐在這香氣蒸騰之中,緩慢地闔上了眼皮。
待到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床榻上的男人才坐起身,緩步行至桑嵐的身旁。
榻上之人似乎已經陷入了極深沉的睡眠,卷曲的長發被壓在身下,那張過於豔麗逼人的麵容便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
桑嵐睡著時的麵容並不比往日裡看起來乖順,反而因為少了些刻意的收斂而顯得張揚恣意,多了些鋒銳的弧度,看起來沉靜卻又不可侵犯。
謝流庭垂在身側的指尖微動,最終還是順從心意緩緩抬起,曲起的骨節微微撩了撩桑嵐纖長的眼睫。
而本應相當敏銳的人卻在這樣的觸碰之下都並未蘇醒,隻是無意識偏了偏臉頰,想要躲開那份細微的癢意。
謝流庭的指骨一路向下,順著桑嵐偏頭的動作,劃過他的頰側,最終輕緩地落在那張豐潤的紅唇上。
若是桑嵐此刻是清醒著的,恐怕便能發現眼前之人臉上不複往日裡的矜貴持重,反倒像是終於化開一角的冰川,其下顯出幾分難以捉摸的幽深。
“嗬……”
黑暗中,忽地響起一聲沉悶的輕笑。
謝流庭那雙淩厲的鳳眼微微揚起,真切的笑意便一點一滴地從中流瀉出來。
男人微微俯身,手臂穿過桑嵐的腰身與脖頸,將人穩當地抱起圈在懷中。
直到將人妥帖地放置於床榻上,男人這才起身,在原地站了半晌後才收回流連反複的目光,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殿下。”
幾乎是房門掩住的下一瞬,一道黑色的身影便無聲無息地落在謝流庭的身旁。
——赫然是先前被派去給皇後送信的淩一。
淩一半弓著身,雙手平舉向上遞出一封信件。
“這是吏部那邊來的信息,請王爺過目。”
“嗯。”
謝流庭抬手接過,在將折疊在信封中的信展開仔細看過後,指尖輕輕一撚,那張紙便瞬間化為了齏粉。
寂靜的夜風吹過,一切便又了無痕跡。
男人重新將兩手交疊著收回袖中,輕輕一笑,眸底卻波瀾不驚:“二哥最近似是著急了些。”
“恐怕是前些日子陛下龍體微恙,這才導致二皇子那方加緊了動作,否則也不能如此輕易地讓人抓住把柄。”淩一頓了頓,垂下頭表現得愈發恭敬:“不止二皇子,其他皇子也……太傅那處傳來的詢問是——殿下是否也需要加緊動作。”
“不急。”謝流庭神色平靜,“此時越是著急,越得不到想要的。”
“但有些事確實是應當加快進程了。”謝流庭回過頭,目光落在身後那扇緊閉的門扉上。
“明日孤修書一封,你親自送予老師,請他近日來王府一趟。”
畢竟,總要給他的小獅子,一片安靜的淨土才好。
謝流庭半掀眼皮,目光遙遙落在遠處的天際。
璧月遠照,雲色如黛悠悠懸於高空之中。
像極了桑嵐真心實意笑起來時盈盈璨璨的眸光。
“說起來,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錯,之後自行去領賞罷。”
一直垂眸站立著的淩一一頓,“謝殿下,但王妃他——”
他話剛出口,便自覺失言。
未儘的話語被男人輕輕揭過:“你是想說,孤的王妃太過冷血?”
“屬下不敢。”
幾乎是謝流庭話音剛落,淩一便利落地重重一跪。
“無妨。”
謝流庭輕輕擺了擺手,“孤知道你的意思。”
“然。”男人沉下眼眸,“此等想法,往後不可再隨意生出。”
“是。”
*
待到淩一走後,謝流庭獨自一人在院中的樹下站了良久。
今夜之事,本就是對桑嵐有意的試探。不過也隻是讓淩一在回收信息時刻意經過桑嵐的寢院時弄出點動靜,想要看看他的小王妃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得到的結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原本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對方冷眼旁觀,佯作不知,倘若真有刺客,他便隻能死於院中;稍好一些則是桑嵐不願旁觀,說不定會派影衛前來,但是試探的結果比他所想的要更好——居然是桑嵐親自來了。
這實在遠比他預想中要好上太多。
小獅子確實動過想要他死的念頭——這點自春蒐時他就有過在清醒不過的認知,此時不過是印證了這一點。
然自幼時起,想要他死的人不知凡幾,他早已對死亡這件事心如止水,但當他察覺到這件事或許對桑嵐有所助益時,謝流庭忽然自心底生出了一絲可怖的念頭——
“啊。”
但是太可惜了。
他的小獅子果然如預想之中的心狠卻又心軟。
謝流庭掩在袖中的指腹輕輕蹭過拂過桑嵐臉頰的那處指節,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數年的風雪磋磨早已使他的心性極堅而情智極高,麵對任何事情都能夠巋然不動。
但此刻,謝流庭隱隱察覺到,若是任由心中的感情繼續肆意發展下去,恐怕總有一天會達到桑嵐所說什麼,他便去做什麼的地步,哪怕是那種事——
然而箭矢早已離弦。
他亦早已沒有回頭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