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桑嵐被人從夢中驚醒。
幾乎在床幔外從影聲音響起的一瞬間,桑嵐便睜開了眼。
“……怎麼了?”
桑嵐飛快地掀開幔帳,一邊趿上鞋襪一邊接過從影遞來的外衣套上。
無怪他反應過大,實在是從影平日裡總隱在暗處中保護他,若非有相當緊急的事是斷不會輕易現身的。
然而當他再次追問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時,從影的表情卻顯得有些遲疑。
“究竟發生了何事?”桑嵐微微擰眉。
從影做事素來利落沉穩,他極少見到對方這副支吾猶疑的樣子,幾乎是瞬息之間便產生了一個猜想:“可是同彧王有關?”
他話音剛落,眼前的人身形肉眼可見地一頓。
從影恭敬地拱手,接著才壓低聲線道:“正是。屬下方才於房頂上守夜時與一路過的黑衣人交手,對方武功與我相當,屬下起初隻以為那人是前來刺殺的刺客,然而卻並未從他身上察覺到任何敵意,並且在短暫的交手之後,那人便甩開我往一個方向離去。”
“屬下唯恐是調虎離山之計,因此並未追得太遠,隻見到……那人是往彧王殿下的寢院處去了。”
桑嵐聽聞,略微沉下眉眼,語氣平淡聽不出起伏。
“遇見這種事情,你大可以追去,我能保護好自己。”
聞言,從影愈發深刻地垂下頭,口中卻說著與恭謹舉止相悖的話語:“抱歉殿下,屬下自始至終都隻負責保護殿下的安全,至於其他人——則不在屬下的職責範圍內。”
從影在說這些話時麵上毫無波瀾,甚至連語氣也是低冷平淡的,在沉熱的夏夜之中,卻陡然讓人自心底生出一種徹骨的寒涼。
但桑嵐知道,對方無論是說的還是做的都並沒有錯。
“罷了。”
桑嵐隻拋下這句話便轉身打算向門外去。
然而身側的從影卻橫開一隻手臂,生生攔住了桑嵐的動作。
從影臉上表現出明顯的不讚同,稍微加重了語調,又似乎隻是在陳訴事實:“殿下留步,那人武功高強,就算是殿下去了興許也討不了好。”
“況且,”他頓了頓,沉冷的嗓音又向下壓低了幾分,帶著些不為人道的深意,“那位若是出了意外,於殿下而言不是正好嗎?”
桑嵐一愣,他停住腳步微側過頭,目光透過窗間灑下的半麵月光落在一旁的從影身上。
對方目光沉靜,似乎完全不認為自己口中所說的是在外人看來完全大逆不道的話。
而實際上,他們的目的本來也在於此。
“你說得沒錯。”
桑嵐掩蓋在黑暗中的穠麗眉眼間漸漸浮現出一層薄薄的冷意,他唇角抿直,展現出一副完全不曾現於人前的冷漠。
看起來像是一把久不示人、危險又豔麗到極致的鋒刀。
從影說得沒錯,若非他當真沒有一點那方麵的心思,在一開始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就應該立即追出去查看,而不是在這裡同從影計較些可有可無的規矩。
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試探。
恰如他先前所感受到的,這個男人遠非麵上表現出來的那般簡單,想來這彧王府裡的護衛應當也不是吃白飯的,否則謝流庭也不可能好好地活了這麼些年。
但終究,他並非是阿姊那般能夠狠得下心來的性子。
桑嵐抬手推開從影的手腕,語氣沉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些話往後不必再說。”
“我的確曾盼著他死。”桑嵐眸光重重,月色照耀下絢爛得像極了一朵帶毒的花。
“但人可以死於不可抵禦的天命,而不該是這些所謂的‘意外’。”
他麵上的冷漠散去,留下往日常示於人前的柔和與隱秘的狡黠。
“我去看看而已——或許他根本就不需要我們去救呢?”
說罷,桑嵐仰起下巴在虛空中輕輕地點了點:“對方既隻有一人,那我去便夠了,你且在此處等候,留看那人是否還有其他同夥,暫且不要驚動其他人。”
從影低聲應了,再抬眸時麵前已經不見桑嵐的身影,他無聲地佇立了一會兒,最終輕緩地歎了口氣。
他們家殿下,說到底,還是心軟了些。
*
在所有的武藝當中,桑嵐修習得最好的便是輕功,僅幾息之間他便落在了謝流庭寢室的房簷。
奇怪的是,他原以為這人的寢院中怎麼說也該有三兩侍衛值守,或是如他一樣,有暗衛藏於暗處保護,然而他這一路而來,不僅院中無人,他在這人的寢室附近也並未感受到其他人的氣息。
若不是真的毫無守衛,那便是那些隱於暗處的守衛武功在他之上。
若是前者,怎麼想這人都太放鬆警惕了些,就算是個病弱皇子也不該如此掉以輕心。
若是後者……
桑嵐視線一轉,眼見屋上的瓦片並未有破損,而房內也並沒有傳來打鬥聲,懸起的心放下一半。
但他仍然有些不放心——萬一從影所說的那人武功高強,趁著深夜謝流庭入睡了之後悄無聲息地殺了他,此處又值守,那豈不是誰也無法知曉。
想了想,桑嵐躍下房簷,落在緊閉的門前前,停頓了片刻後抬手輕輕敲了敲。
等待了片刻後都沒有傳來回應,也未聽見有人前來應門的腳步聲,桑嵐心下一沉,正欲破開房門向裡衝去時,門扉被人自內側無聲地打開。
桑嵐一時沒收住撞門的步伐,一頭便撞進了房中人的懷裡。
與所想的兩個人被雙雙撞倒不同,他被人拖著手肘穩穩扶住,而他的手則下意識地拽著眼前人的寬袖,不自覺將之向下扯了扯。
而這一扯,直接將那人本就微微敞開的衣襟順著又扯開大半。
夏夜裡起夜穿得本就少,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桑嵐直接貼上了男人肌肉緊實的胸口。
“……王妃?”
謝流庭的嗓音中透著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含上了些笑意,“這麼晚了,王妃來找孤是有什麼事麼?”
男人的聲音是珠落玉盤般的溫和雅致,落在桑嵐耳中卻驀地使他渾身一僵。
草藥的苦澀冷香伴隨著夜晚炙熱又深邃的氣息湧入他的鼻尖,猶如一層無形的薄霧,無聲無息地延展開來,又緊密地將他所包裹。
桑嵐反應過來後想退開,卻發現撐在他手肘處的手掌不知何時轉移到了腰後,力道不重卻極富掌控欲地攬著他,察覺到他的退卻,甚至還用了些力將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按。
一絲微微的癢麻順著男人手掌按著的地方向周身擴散,桑嵐不自在地動了動,心裡升起一股陌生的怪異感。
“彧王……殿下?”
桑嵐心一緊,甚至用上了連平日裡甚少說過的全稱。
“嗯?”
見這人毫無反應,桑嵐剛想抬手將對方推開,身後卻忽地襲來一陣強烈的夜風,隨後,耳畔便一陣輕微又急促的咳嗽聲。
“孤今夜身體不適,是以方才應門晚了,請王妃莫怪。”男人微微俯下身,下顎蹭在桑嵐耳邊,抿著唇隱忍地咳了咳。
他的嗓音既低又啞,莫名讓桑嵐耳廓泛起一絲燥熱的麻癢。
“沒關係。”
桑嵐幾乎是立馬就被轉移走了注意力,聞聲還不著痕跡地往前移了一小步,抬手托著男人的小臂,想要將他扶得穩當些。
“王爺現在感覺可還好?”
“尚可。”謝流庭又掩著唇偏過頭悶聲咳了咳,“隻是恐怕需要勞煩王妃扶孤回房了。”
男人身量極高,又幾乎將一半的力道壓在他身上,披散的長發從脊背滑下拂在他的耳邊,桑嵐隻感覺周身都被這人身上的氣息所籠罩,無法逃避、無法掙脫。
緩步將人扶回床上,桑嵐看著眼前的人自坐下後便掩著袖口不住咳嗽的模樣,眉心輕輕擰起,接著轉身從旁邊的矮幾上斟了杯茶水,遞給了謝流庭。
待男人不急不緩地喝完水,桑嵐才溫聲開口:“王爺身體可還有不適?”
“無礙。”謝流庭緩緩摩挲著手中的茶盞,唇畔勾起一個淺笑:“多謝王妃。”
桑嵐搖了搖頭,視線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謝流庭的周身,發現並無外在的傷痕之後,稍稍放下心,轉而提醒道:“王爺體弱,夜間不若便派人值守,免得有什麼意外反應不及。”
他想起從影所說的有關於那個黑衣人的事,打算旁敲側擊:“今夜風大,我房內的不少小物件都被風吹落了——王爺可有在屋中聽到什麼異響?”
“並無。”
謝流庭搖了搖頭:“孤方才已經睡下了,並未聽到什麼響動。”
桑嵐點了點頭,餘光掠過房中容易藏人的角落,暗自感受著房中是否還藏有第三個人的氣息。
“說起來,王妃還未告訴孤,為何這麼晚來孤的寢院。”
謝流庭的聲音響起,桑嵐回過神,便對上那雙沉夜般的眼眸,他微微一頓,發現事出突然,自己竟沒有準備好應對的說辭。
但就在他絞儘腦汁想說辭時,這邊謝流庭已經輕笑著點點頭開口:“孤知曉了。”
“……?”
他又知道什麼了?
桑嵐對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這邊謝流庭已經維持著那副端正儒雅的模樣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