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一夜
莫桑景徑自愣了一刻,回問自己為何還想在這裡坐著。
請她來的人都已經走了……
算了,懶得動,就在這裡消遣一晚吧。她如是想到。
一隻手臂垂在了桌上,莫桑景感到一股微度的疲倦走向了她。
閉目將手中的殘酒喝儘,再去摸發現祝長都帶來的都已淨儘了……
胡亂在桌上掃了幾把,靜靜的,她聽到青石板路上漸近的木屐聲。
方才祝長都走時她怎麼沒有聽的這麼清晰?
一聲一聲,靠攏來,像一雙玉製的鼓麵。
莫桑景終究想看清來者是誰,微抬雙眸,竟然有一襲白衣在黑夜中閃動。
修長的身軀,烏黑的發髻彆無修飾,一手提盒,一手收攏在後,平凡的走著路,給人的感覺卻是矜美的,攜帶者一種清爽又細膩的草露味道,盈人眼鼻。
莫桑景感到醺然之意,屏息凝神,隻見那人靜雅麵容上一寸寸的肌膚透過夜色,顯露出來……
在看到這張臉之前,尚且暗示自己看錯了人——然而正是廖懷石。
“嗬……”莫桑景本想嗤笑,從風中鑽出的聲音卻顯得沉遠,滿滿的澀意。
這使她皺上了眉。
廖懷石就看著桌上的女子怎樣在微妙的沉醉中驀地改變了態度。
“我為你帶酒來,可是好意。”
莫桑景看他自顧自坐下來,本想說點什麼,終究住了口。
廖懷石啟酒,立時,清潤的流淌聲就抓住了兩人的心。
“我們討論過酒量的問題,原先比不過你……可你已經喝了這麼多,現在我可未必不如你,不如……”
“廢話少說,我不會先醉。”莫桑景說完持過酒杯灌下。
廖懷石笑紋現而複隱,平靜地喝酒。
他看著桌上的“惡瀧清”、“忍胥花”、“雅雪”……雙眼彎彎。
若能看到她的醉態,那應當很有趣吧?
廖懷石很安靜,耳旁有一刻察覺到了下雪聲,微睜眼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莫桑景緩慢地閉上了眼。
……這才知道發出聲音的是自己內心的夢境。
那裡有一片馥比鮮花的熱火,灼人煞,莫桑景當是睜了眼,意識到它們不過真是繁茂的紅色花朵而已……
看不到莖,看不到葉,花蕊那般細長和歪斜,隻有花朵紅得奪儘視線。
莫桑景伸出手臂,吃驚的發現上麵映有紅色的花光,另一半則被陰影覆蓋。
然而眼前沒有什麼暗的存在,全是花的光而已。
在花叢中她很艱難地分辨出一條可以行走的道路來,不由縱身而去,愈行愈遠,花兒飛逝如高山融冰之水。
跑動著,漸漸已找不見腳下的花。
莫桑景有意識的專盯一處,以期發現什麼端倪,而不是全然地沉於夢境……可這反而使她在猛然抬頭看到兩個人影時大吃一驚。
那兩人在下圍棋……火紅的楓枝從一人身後伸出來,落下的楓葉撒向她們潔白的衣裙……
莫桑景心中堵塞著難以認清的情緒,然而她把目光投向棋局,隨著棋局的深入,她簡直抑製不住自己動手的激切……
她被熱烈的情緒催的後退一步,這才發現靠樹的那人,“她”的對麵已沒有人影了。
莫桑景悚然一驚,那人漸漸抬起頭來,伸出的指尖指向對麵的座位。
莫桑景扶著石沿,在椅子上坐下,有意去看那人的麵貌,那人正抬起頭來,一笑……莫桑景發現自己看不清楚對方長得什麼樣,這使她焦躁不安。
在一陣恍惚裡,棋局已進行到終局,莫桑景低頭看棋盤上黑白交雜的一片,一時間竟看不出什麼優劣,她不記得她最初是怎樣下的,正要沉下心來細看,那人卻站了起來,又是一笑,轉身要走了。
莫桑景想喊,自然沒用,那人飛快消失在視野裡,就好像遠處下著雪能飛快遮掩“她”的身影似的。
莫桑景說不上什麼心情,低下頭,就看見黑白兩色的棋盤被一大片楓葉的黃與橘色所淹沒,並且布滿了塵土,而她的身體,僵硬得竟然無法動彈……
陡然一驚,已是醒來,背上的黏膩被冷風一激,皺著眉已有一個噴嚏漾出來……
後知後覺,廖懷石的手在她的額頭上,此時緩緩收回:“你不能再喝了……”
每一次夢後都像被抽取了絕大的力氣,莫桑景隻沒想到這一次喝酒會懵過去。
她心中有事,也不逞強,站起來:“再會……”
心裡卻想再一會不知多少年月了,更何況他這樣神神秘秘,讓人無處著力……沒準不見了。
手一搖,竟然往地上跌去,莫桑景傻眼了,在她真正反應過來之前,廖懷石自是眼明手快地搭起了她。
這下桌上的酒他也不管了,扶著她往外走,一邊詢問:“回莫府?”
“……沒有門留著。”
……
“那去我那兒吧。”
“去未華樓。”兩人同聲而出。
莫桑景重新說道:“就去你那兒。”
這麼晚了,去未華樓,麻煩老人,是她不願。
廖懷石往前走了一段,漸漸的抓不住莫桑景,一看,她半身皆已壓到他身上,卻似不覺。
她緊閉著眼,皺著眉,心神不寧的模樣,狀況比醉了酒還糟糕。
廖懷石撫上她的後背,這才深知道她今天穿的衣服有多薄,而現在那衣服已從內滲出汗來了。
他心中有些責怪莫桑景自以為武功高強就對個人身體沒有分寸,可他不知道在這之前所喝的酒對莫桑景都毫無感覺,是那場現在在她腦海裡連續進行的夢使她出了汗、從而受了酒液的苦的。
廖懷石一隻手從莫桑景下腋穿過,挾牢了女子,好在她身材清瘦,對於他而言沒有笨重之感。
莫桑景毫無知覺,風把衣袍掀起的碎響聲離她如此之近,她卻沒有察覺。
輕微的腳步聲漸漸穿出了墨魚巷,遠處的那盞油燈下,濕濡的灑在木板上的液體還光亮十分。
廖懷石從袖口裡掏出鑰匙,莫桑景就側倚在他的身上。
開鎖,兩人跨過門檻花了不少力氣,廖懷石無心回頭上栓了,拿腳往後一壓,匆匆合上門板。
廖懷石把莫桑景放到床上。
窗戶紙響得嘩啦嘩啦的,廖懷石把裡頭的護框落下來,多多少少緩解了那聲音。
他往櫃子上一摸,幸而沒有灰。
他端詳著眉頭有一些鬆開的莫桑景,有些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這樣讓她睡嗎?怎麼可以,明早肯定著涼;自己動手幫她處理嗎?那怎麼行,她不怪他孟浪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看了她一陣又一陣,好似要把她看醒似的。回過神來的那一刻,院子裡梧桐樹的囂響就那麼清晰地鑽進了耳朵。
廖懷石心想:“不如我看好時間,等她睡一會把她叫醒,叫她換了衣服擦了身再睡。”
他肯定了這個想法,拿出一截細長的蠟燭點上,放在已經點著的幾盞旁邊。
他坐回床沿,有時低著頭,有時轉頭看著她,梧桐葉的響聲更清晰了,他早已聽慣,在這樣的夜裡竟感受出彆樣的輕柔意味來,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可這樣的時光,靜而緩的,全然的陶醉,又隻會讓人覺得不足。
先醉的或者還是他吧?
蠟燭燃了一小節了,廖懷石站起來,去燒水。
等他端著木盆回來,莫桑景已經醒了。
廖懷石把褻衣放下,把毛巾搭在盆沿,到外麵等著。
沒有一會兒,莫桑景自己捧著盆子出來了,很有禮地對他說:“謝謝”。爾後終究不知盆子放哪兒,由廖懷石領著將盆裡水倒了,她愣是自己把盆子給洗淨了才走回房間。
廖懷石一言不發,隻是給她指這指那。
兩人身材正是相當,黃白的褻衣符合室內的燈光,給她全身鑲上金子似的光芒。他深深地發現女子身姿的穎麗,並且順著這股潮汐似的正處上湧時節的情感,同樣浮現的還有些微的苦意。
從後麵,他看到她站得已不是很穩,眼中竟然有了淡淡的紅色,可竟然這樣在意一點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