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城皺了皺眉,終究還是忍不住伸手替她摘去了頭頂的樹葉:“你不必如此。”身為白雲城主的他富可敵國,不需要後輩與這些草芥平民一同做活。
連七知對方是誤解了什麼,朗笑著說:“您誤會了。這些事我常做,義父曾說過,這也算一種修行。”
言醉是江湖人,卻經常表現得絲毫不像一個江湖人。如果說他少年時也曾心高氣傲、一刀足當萬人敵,但連七記憶中的言醉從來不像外人以為地那麼清冷孤傲。
言笑無忌的男人赤誠而灑脫,最喜歡捉弄容易炸毛的小連七。幫裡很多老人武功平平,但在連七的印象中,他們從不懼呆在言醉身邊發牢騷或者談笑,言醉也經常帶她跟彆人乾各種各樣的雜活。言醉身上,不知是因為收斂,還是彆的原因,從沒有江湖高手精氣內蘊的無形殺氣。
在最後的那幾年裡,連七很少見他使用無風,也幾乎難見他出手。因而有不少人猜測,言醉武功已廢。但連七相信事實絕非如此,而當時的她武功日益精進、已初露鋒芒,不可小覷,也因此震懾了浮動的人心。
她還記得言醉帶她去戈壁看頹圮的古城牆,告訴她這是千年前數十萬人力的結晶,霸業成空,但城牆卻曆黃沙不腐;他還撇下幫務帶她赴邊關戰場,目睹百姓流離和狼煙烽火,他說在偌大的戰場之上,匹夫之勇不足誇,以戈止戈的背後,是將士的流血、未亡人的悲苦、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決絕。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彼時她按著一個士兵被流火擊中血流不止的傷口,淚眼婆娑地質問言醉,那是她第一次那麼深刻地感覺到力不從心。如果不去看,就不會知道快意江湖之外的另一種真實。
士兵的胸口已經失去起伏,言醉把小小的連七擁進懷裡,撫摸著她的小腦袋:“玉顏兒,這就是江湖之外的真實。一種你應該了解的真實。”
江湖遊走在法度之外,人常常在殺戮之中忘記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對生命的尊重,尤其是對平頭百姓的生命的尊重。
這就是言醉教給她的道,不是孤絕無雙,而是蒼生休戚。
葉孤城靜靜地聽著,在連七娓娓道來的過去裡,是白雲城主從不曾關心過的人間。連七折一片柳葉放在唇邊,大喇喇地盤腿席地而坐,吹奏著不知名的小調。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眉梢和鼻翼,落下一片金黃。葉孤城不由閉上眼,伴著曲聲,耳邊清晰地聽到——狗吠、雞鳴、吵嚷、嬉笑、船笛、風聲、海浪……
這是他從不曾留意的聲音。他感覺自己走在一條從未走過的道路上,內心感到久違的衝淡平和,遠去的、煩雜的聲音和計劃,落針可聞,自己的心跳、一片玄而又玄的天地。
他似有所悟。
不知過了多久,葉孤城睜開眼,眼前暮色四合,星垂平野,江風陣陣。他揮劍拂去飄零的葉,葉片晃悠落地,倏然碎成齏粉。
他虛握了握手掌,感到體內充盈著一股深沉的寧靜。
他轉頭看向身側,那裡空無一人。但很快,咋呼的少年刀客手裡掂著一串銅錢,跑跳著朝他揮手,目光燦若星辰。
葉孤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