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周家主輕裘緩帶,形容曼雅,手執一柄纖細秀頎的竹傘,傘沿長長的珠玉垂下,絲絡低垂,拂卷如霧。
他緩步而入,眉一挑,笑容溫潤且高傲。
每一個神情都像是度量好的,既顯得有禮有節,又足見驕矜自許,以他玉闌周家的門第為傲。
陸涼卻看得嘴角一抽,悄悄說:“大將軍,你有沒有覺得他一舉一動,好像都在模仿謝司徒?”
北地細雪紛飛,打傘也就算了,現在離泱城外麵日頭高照,打個鬼的傘啊。
謝蘭亭不鹹不淡道:“天下所謂的名士,十個裡麵有九個在模仿我哥哥,又有什麼稀奇。”
陸涼追問:“還有一個呢?”
謝蘭亭指了指窗外:“那個正在城裡給百姓發年貨呢,「江左獨步桓太傅」。”
陸涼:“……”
真有病啊,這些中土人。
謝司徒的名士風華,就在於他長得好看,氣質也好。
彆人又沒有他那張臉,卻硬要模仿,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你是沒見過更有病的”,謝蘭亭拍了拍他活蹦亂跳的小卷毛,歎氣,“有人好端端的,為了模仿我哥哥,非要給自己狠狠紮上一刀。”
謝忱小時候在一次刺殺中為了救她,左手受了傷,留有一道極其細小的傷痕,像一彎淺月。
這痕跡無法愈合,按理說,絕非什麼好事。
至少謝蘭亭每次見了,都要抓著他的手看上一陣,再揪心一會。
但他那些崇拜者追隨者們,可不這麼想。
個個都覺得,謝司徒是世之儀表,清豔無雙,怎麼都好看。這傷痕落在他雪白的皮膚上,襯著烏衣如畫,不僅完全無損他的風姿,反而顯得更為靈動秀美。
一時之間,居然蔚然成風,紛紛搶著給自己也來一刀。
陸涼聽得七竅生煙:“我的神啊,謝司徒不上戰場真是太浪費了。”
若他打架的時候往自己心口切一刀,敵人豈不是要搶著自殺、原地去世了。
“等等”,陸涼看著周碧落撐傘的那隻手,忽然有了一個大發現,“你說的是他手上的那個傷疤嗎?”
“是的”,謝蘭亭一掃,頓覺頭大,“這人不正常,你離他遠點。”
陸涼一凜,抱著小紅戟,嗖地一下飛上房梁:“好。”
這時,周碧落恰巧進門。
他發覺好似有什麼東西從頭頂上飛過去了,倒也沒在意,隻是對著謝蘭亭拱手一禮:“謝將軍安好。在下略備了一些薄禮,綿表心意,請笑納。”
說是“薄禮”,然則,在外麵轟隆隆一路拉過來的,少數也有七八輛車,遠遠望去,一片珠光寶氣,氣勢非凡。
這已經超脫正常禮尚往來的範疇了,他必有所圖。
謝蘭亭直截了當道:“周族長,若你是來為那些世家求情,可以帶著東西走了。本將軍一言九鼎,再深厚的門第背景,若不能為我效力,就終身不複再起用。”
周碧落神色平淡,十分從容地解釋:“謝將軍誤會了,我與那些北地世家並非一路人,隻是單純來向你送禮的。”
“我跟你有交情嗎?”謝蘭亭奇道。
“沒有”,周碧落道,“在下與謝將軍素昧平生。雖說家父當年與謝相同為江東豪門,交誼匪淺,但那也是上一輩的事了。”
“即使如此,周族長究竟為何而來?”謝蘭亭冷然道。
這時,窗外正天光雲影,映在她眸底緩緩地流動,但眼神深處,卻是極鋒利,也極肅殺如刀的,審視著周碧落。
“因為”,周碧落躊躇一陣,忽然變得忸怩起來,好半天,才異常小聲地擠出一句,“因為,我很仰慕謝司徒。”
“……”這人找死。
謝蘭亭的手已經按上了劍柄。
“謝將軍,請聽我說完!”周碧落指了指身後,語氣急促地說,“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這三車裡麵裝的,都是我這些年搜集的、覺得謝司徒可能會喜歡的東西,還望將軍不吝代為轉贈。”
他甚至掀簾展示了一下,都是些珍貴的字畫器玩、珠玉琳琅,件件雅秀出塵,望之清越拔俗,確實很符合謝忱的喜好。
謝蘭亭支起手,審視地看著他:“但我哥哥並不認識你。”
上一世她滅綏的時候,一路強攻,死了太多人,玉闌周家也已覆滅,她根本不清楚這個人身上有什麼故事。
謝忱也從未對她隱瞞過什麼,他的所有朋友——其實數量很有限,她都知道。
“就隻是半麵之緣”,周碧落那麼傲氣的人,居然揪著衣袖,一陣期期艾艾,微紅了臉道,“唉,在下區區一介微命書生,何德何能,入他之眼,不提也罷。”
房梁上的陸涼:“……”
不是,你到底害羞個什麼勁。
謝蘭亭眼中的懷疑之色更濃了:“什麼時候?”
周碧落輕聲道:“謝司徒從前徙居流波城時,我曾遠遠見過一眼。”
謝蘭亭因為這個時間點皺了皺眉。
“那時候,謝家剛滅,他還沒有入朝為官,卻已經是很出名的風流名士了”,周碧落陷入了回憶,“我多少也算是個少年俊才,聽傳言把他誇得天上有,人間無,心生不服,就攜琴載酒前去拜訪。結果到了才發現……那些傳言,畢竟還是太淺了。”
他在望江樓裡,見到了謝忱。
彼時,正斜暉脈脈,一縷纖細的落日,浸沒在樓前流動的凝碧煙水裡。
謝忱就在窗邊,臨風而坐,隻是簡單地束起了長發,一隻手握著玉杯,垂落在闌乾前。
日色飄飄嫋嫋,在闌乾上灑作一層細細的、雲鱗般的碎金,又拂上他素白的手指,映得近乎虛幻。
那最後的餘輝,也像是一道清淺空濛的波紋,在他的手腕上流淌著,靜靜彙入了一天的山川秀色。
他似乎在等待著誰,但,誰也不會來。
周碧落是仙洲競相追捧的人物畫師,每次來離泱,都會因此被小皇帝奉為座上賓。
然而,就這一眼,他便知道,縱然是世間的無上丹青妙手,也終究無法描摹出眼前人的風骨儀態,哪怕一二分。
“他實在是一個雅秀到了骨子裡的人”,周碧落回想著當日場景,慢慢地說,“人間的草長鶯飛,湖光山色,其實年年都如此,唯有被他這雙眼一映,才顯得秀麗絕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