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崖萬裡 仙尊拂卻棋雪(1 / 2)

陸涼虛心求教:“請問,什麼是「仙尊拂卻棋雪」?”

“居然有人連「仙洲十佳話」都不知道”,周碧落不禁錯愕。

他掃了一眼陸涼明顯異於中土人的小卷毛和異色瞳,恍然大悟道:“難怪呢,原來你是文盲。”

“你找死!”

陸涼氣衝衝地舉起小紅戟,當場就想把他戳成烤串。

幸而這時,衛婉笑吟吟地接口道:“說來這樁典故,也和大將軍有些關聯呢,我來說與陸少帥聽吧。”

所謂「仙尊拂卻棋雪」,說的是謝忱一樁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舊事。

四年前,桓聽又一次興兵向北,聚眾二十萬伐祈。

那時,謝忱新攝政,人心未穩,謝蘭亭還在仙洲江湖上到處挑戰高手試劍,尚未從軍。

桓聽趁此良機,一路勢如破竹,長驅渡過了橫碧江,風急雲卷,直逼蒼陵。

蒼陵是綏國舊都,固扼天險,極端易守難攻。

祈國軍隊當時最應該采取的策略就是堅守城池,倚仗山川地勢,行詭兵製敵。然而,當時的征西將軍明靈由於不齒龜縮防守,居然選擇將關卡大開,放綏軍直入畫屏山道,放言要進行一場堂堂正正的決戰。

結果可想而知,被桓聽一戰將主力全殲。

蒼陵接壤畫屏山與玄度穀,緊扼瑤京城的咽喉要衝,此城一失,祈國便迎來了傾覆之局。

謝蘭亭就在這種極端凶險的情況下,臨危受命從軍。

她組建了一支不到兩萬人的新隊伍,對上了二十萬大軍,意圖逆勢而上,殊死一搏,奪回蒼陵。

當時,前線打的是天崩地裂,暗淡無光,後方的瑤京也是人人焦慮,憂心如焚。

戰報送到司徒府,謝忱正端然寂坐,平靜地落下一子。

他極善弈,世間並無對手,隻是自行擺出一局棋,獨對關河蕭冷,霜天寒墨。

庭下深雪堆積,落梅如縷,星星點點濺上衣衫,謝忱拿起戰報,很淡然地看了一眼,就隨手丟進了雪中。

傳訊官也不敢問,到了門外,群臣和百姓翹首以盼,圍了個水泄不通。

“情況怎麼樣?”

傳令官據實以告:“不知道。司徒看了一眼,就繼續下棋了。”

那肯定就是沒事了。

謝忱是戰爭的總指揮,若真出了什麼差錯,豈能如此從容?

眾人紛紛心中大定,跑路的不跑了,想投敵的生出顧忌也不敢投了,各自四散,堅守崗位。

果然,三天之後,謝蘭亭大勝破敵、火燒六軍的消息傳來,祈國轉危為安,硬生生又從懸崖邊被拽了回來。

聽到這裡,陸涼簡直一頭霧水:“這也能叫傳奇?仗是我們將軍打的,他有什麼貢獻?”

謝蘭亭按了按眉心,喝止他道:“阿涼不要亂說話。”

她微微一頓,“他一開始收到的那封戰報,其實是我重傷失蹤的消息。”

陸涼一怔。

當時,桓聽深知至尊難殺,利用兵力優勢,合圍將她一箭擊落山崖,逼入玄度穀。又以冰凍之法,鎮封了她麾下的二萬人。

玄度穀是一處峰碑環穀的神魔葬地,中間有一麵小鏡湖,在竟陵雪季開始的第一日,小鏡湖結了冰,變得澄明通透光滑如鏡,恰好映出滿天星辰神采,如空靈瑤界。

天上、地下、水中三重殺陣,環環相扣,可絕靈力,立斬至尊。

謝蘭亭重傷堅持了兩天,眼前始終是白茫茫一片深雪,毫無變化。

她甚至覺得自己真的會死在這裡。

但是,蒼陵連續三十年大雪森寒,唯獨這一年,到第三天便不再下雪,東風乍起,小鏡湖堅冰化水,殺陣自解。

被凍成冰雕的祈國戰士們也都紛紛複蘇了過來,借這場風,與準備火.藥接應的蒼陵城中百姓合謀,一氣貫徹,火燒六軍。

謝忱算無遺策,看到了第一封戰報,就猜到了她被困在何處。然而玄度迷陣,是仙洲四大殺陣之一,一旦開啟,非人力可破。

他沒有做什麼,也做不了任何事。

隻是靜靜跪在雪地裡,下完了一局棋。

哪怕心亂如麻,哪怕這局棋下得毫無章法,哪怕他已經打定主意,再等三日,若事敗就與她同死,他也溫然如水,半點沒有表現出來。

無人得見,指甲掐進手心,流出的血緩緩滴落在棋坪上,凝結成冰。

三日之後,捷報傳遍全境,他落下最後一子,起身輕輕拂過棋上,指尖儘是一片豔如朱砂的紅色。

「仙尊拂卻棋雪」,拂去的不是雪,而是血。

“那時候,祈國的危局,恐怕十倍於今日的綏吧”,周碧落感歎道,“謝司徒但凡流露出一絲不妥,城中人心生變。今日,就該換成桓聽站在瑤京,一統天下了。”

陸涼卻仍有些不服:“哼,就算他風度很不錯,但他又沒打架,怎麼能叫傳奇?”

“你這人眼光好差勁”,周碧落怒了,“會打架有什麼了不起?謝司徒是個文臣,臨危不亂,算無遺策決勝千裡,這才是真名士,真風骨,我輩楷模。”

“文臣怎麼就不能打架了?桓聽還是仙洲十大高手之一呢!”

“哈,你知道什麼?當年的瑤京謝氏子弟,烏衣年少,風流俊賞,翩翩策馬天都,是一道何等令人心馳神往的風景線。而今,唯有謝司徒尚在。他一個人的風華,就可以稱得上獨絕天下……”

“說來說去,還不是不能打!”

“你這麼想打架,那來試試?”

“來就來,看我不把你打得四腳朝天,哭爹喊娘!”

……

片刻後,陸涼的小紅戟被周碧落輕輕鬆鬆卸下。

他目瞪口呆,再一次回憶起了麵對鐘夫子以“理”服人的恐懼:“你不是個文人嗎?怎麼這麼厲害!”

“合著你就是想欺負我是個文人啊”,周碧落無言片刻,雙手將戟遞還給他,“在下畢竟是江東第一大世家的家主,要是沒點修為傍身,在這亂世中,如何鎮守玉闌城,又怎敢單獨帶著夫人北上見你們?”

陸涼對強者一向尊重,語氣已經好了很多:“好吧,那同為文人,你比謝司徒厲害很多。”

“又在胡說了”,周碧落搖搖頭,“謝司徒豈是一般的文人可比?他是「天下文宗」,廣開學社,教化生民,站在那裡就是一麵旗幟。這些年,仙洲的文人士子儘皆集中在祈國,英傑輩出,都是奔著他去的,這裡麵有多少的社稷之臣、將相之才?我但凡有他一半的影響力,還愁什麼家族青黃不接,做夢都要笑醒了。”

陸涼大聲說:“可是,不會打架就是菜啊。”

感情這樣據理力爭半天,居然又繞回去了。

周碧落忍無可忍,從袖間抽出了一支燈火浮舟的蓮花玉筆,正是他的武器:“我看你是一心討打!”

陸涼戰意濃厚:“怕你不成,來戰!”

這兩人爭吵不休,謝蘭亭聽著,漸漸有點恍惚。

她看著紙上謝忱的畫像。

周碧落無疑是個繪畫大師,再加上確實很仰慕謝忱,這張圖寥寥數筆,天然去雕飾,卻儘得風流。

謝忱拈著一枚棋子,淡淡地笑著,正支頤沉思。

他雖然坐在庭前的深雪裡,卻像是乘一葉輕舟,翩然行於青山碧水之間,一種從容蕭閒之姿,躍然紙上。

但謝蘭亭看著,心頭第一個湧上的念頭卻是,當她生死不明的時候,他一個人跪在雪裡的三日,孑然一身,滿手血痕,都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