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絕對不是誰都會回頭看的美人。
平凡的五官、雀斑薄薄地散落在楔形的鼻子旁邊。就在她自己也在乎這一點,但依然在萬千鮮花搖曳的春天的原野上輕輕一笑:“不過,我喜歡站在太陽底下的感覺。”
“你說我像一個太陽色的煎雞蛋?嗬嗬,跟雪那先生說的話一模一樣呢。”
舉止端莊、但稍帶輕浮。為人不算文靜,但也不算能言善辯。隻要她待在身邊,就會讓人感覺到溫暖;隻要看到她那富有吸引力的和善笑容,自己也會不知不覺隨之微笑。就連最
小的弟弟的笛聲,她也會拍著手,笑嗬嗬地聽著。雖然她並不是什麼絕世美女,但絕對是無法觸及的女人。
即使自己身為他們的弟弟,也搞不清楚那三胞胎誰是誰,但是那個女人卻從來都沒有弄錯過。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最初根本來應該要成為父親愛妾的她相遇、並把她帶走了的那個
長兄挑出來。
所謂命運的相遇,我想大概就是說他們兩個人吧。
所以楸瑛逃離了,逃離了她、逃離了長兄、逃離了自己的心、逃離了那段戀情……
——好像在十六、七歲的冬天裡。
雖然還沒有成為仕官,但偶爾也會代理兄長出仕朝廷。
之所以經常出現在後宮,有時為了從女官手裡得到陛下和公子的消息,有時也是為了解悶。所以經常連相會的約定也因自己的心情而擱下不管了。
那個夜裡,對愛上自己的那個宮女失去興趣,而決定棄之不顧。
相反,想尋求一個安靜的地方,而楸瑛不知不覺地走到後宮,突然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飄落下來。仰望夜空,笑眯眯地看著雪花簌簌飄落的冬天。
“……下雪嗎……”
可能是因為飄落的細雪和燈籠的原因,令美麗的庭院泛起了微弱的白光。
楸瑛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四周的景色,一邊拐向走廊的方向——此時,他止住了腳步。
不知道是哪個女官在積滿雪花的庭院裡獨自起舞。
單手拿著扇子、靜靜地、一心一意地跳著令人矚目的“想搖戀”——就是永遠實現不了的單戀的舞蹈。
……直到她翻起了白皙的纖手,一把扇子像劍一般猛然飛過來為止,楸瑛才發現自己一直愣站在這裡。他一手接住了飛來的扇子,同時聽到一個凜然響起的尖銳聲音:
“……是誰?”
楸瑛不知為何沒有想逃走的想法。不,應該說是凍僵的雙腳根本無法動彈。以完全不像是女官的動作出現在楸瑛麵前的,是一位使人聯想到百合般純白、優雅、高貴的美女。大概
二十歲左右——也許比自己稍微年長一些。
他皺著眉頭對他不逃走的事情一臉不解——接著就驚慌失措地瞪大眼睛。
“……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什麼悲傷的事?”
這時候,楸瑛才察覺到自己已經留下了眼淚。
他當然焦急了起來,於是慌忙把剛才接住的扇子打開,掩蓋著自己的臉龐。這個動作完全看不出日後被人們稱頌的優雅、風流的氣度。
“……請、請不要看我……”
沒想到他一張開嘴說話,非但掩飾不了自己的窘態,反而讓他羞愧地想馬上死掉算了。
並且,剛才的舞蹈在大腦裡不斷回轉,流下的眼淚也令視線一片模糊。
楸瑛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隻有把身子靠在旁邊的欄杆上。
雪花漫天飛舞。楸瑛第一次愛上的人,卻愛著跟雪有著同樣名字的人。即使多努力,楸瑛也不可能有超越那個哥哥的一天。不是,應該說沒有打算超越他。楸瑛自己也為擁有這樣
的一個哥哥、為自己能給哥哥哪怕是一點點的支持而感到驕傲。
雖然深愛的兩個人非常幸福,但楸瑛看著他們卻會覺得很痛苦。所以就隻有逃避。
就好像太陽色的煎雞蛋一樣的人。雖然她並不是特彆美麗,卻比任何人都要特彆。
——無論怎樣深愛著、深愛著、深愛著她……
那個人也永遠也不會成為自己的人。
……在那之後,楸瑛在內心裡麵一直都不明白,所以追趕到她那溫暖的寢室裡麵。
她的寢室和一般的女官不同,沒有奢侈的日用器具和華麗的裝飾品。就唯獨花瓶裡麵插了一枝花。楸瑛心想這枝花肯定是她自己所栽種的。在這個房間裡,拚命用扇子擋住麵龐的
楸瑛,就這樣被趕到屏風對麵的臥鋪。
她溫柔地遞給大量的沸石(注:用棉被等等包住燒熱的石頭,作為身體取暖使用)、和毛巾。
“上衣就拿過來給我吧。然後你就睡一睡。誰這張床也沒問題的。”
“咦?”
“袖口破了。我要幫你修補一下,可能是扇子飛過來的時候給弄破的。對不起啦。”
楸瑛看了一下,確實是破了。雖然一件衣服弄破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楸瑛還是爽快地把上衣遞了給她。換好衣服之後,抱著沸石、圍著毛巾、沒有睡在臥鋪上,就直接坐在
屏風的旁邊。聽到“喀嗒喀嗒”打開擺放在屏風後麵的裁縫箱的聲音。楸瑛一直注視著緊握的扇子,不經意間手腳也慢慢暖和起來,整個人的意識開始迷迷糊糊。
睡意朦朧的楸瑛,稀裡糊塗的低喃著。
“……我明明深愛著你,但是我一看著你幸福的模樣,內心就痛苦不堪。”
“是嗎。我現在很幸福啊。比起看你悲傷的臉要幸福多了。”
“這是詭辯,你根本就不幸福。如果到我變成老頭的時候還是這樣的話,我要怎麼辦!”
她像蝴蝶振翅一樣微微一笑。
“……你已經在幸福之中成長起來了。從我看來,簡直是幸福到了極點。”
說完,她繼續修補著衣服。淡淡的聲音充滿了無儘的感情。而增加了更深的愛意。
她正跳著“想遙戀”,楸瑛呆呆地流著眼淚,他們彼此度察覺到對方。
“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幸福,有時候也覺得難以置信。因為害怕失去,我隻要一個就夠了。隻要愛著他就夠了。僅僅是對我微微一笑,我的心就會變得緊張。
我害怕幸福,因為沒有人對我說過,我有資格獲得幸福。現在我也很害怕,到底‘我’會不會被允許獲得喜歡彆人的幸福呢……?如果是夢的話,在夢醒的時候,我一定會無法活
下去。”
令人著迷的溫柔聲音,並不是為了微不足道的楸瑛而存在。
全部都是為了他所愛的人。這一切總讓人覺得不甘心。
“我深愛著他,我比任何人更加深愛著他。對於什麼都沒有的我來說,這已經是最大的‘幸福’……”
快要睡覺的楸瑛,聽了之後有點生氣。你隻要向我的方向看一下,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我不這樣認為。所以我就隻有逃走。以後的所有日子裡,我都隻有一個勁地逃走。”
“這樣不好嘛。每個人的人生都會經曆形形色色不同的事情。“
她淡然一笑。她能告訴楸瑛的事情,就隻有這些。
——第二天,醒來的楸瑛看到房間裡隻留下大量的沸石和緊握著的扇子、和折疊好的上衣。而且還看到富有個性的閃電形縫線,就知道昨晚並不是在做夢,不禁感到一陣安心
。
他無法告訴任何人。雖然在掩飾自己的方麵變得越來越拿手,然而不斷的逃避卻讓他走進了死胡同。
“那不是很好嗎?”
這麼多年沉澱在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淚水一同融化而去。
之後,在國試中及第的楸瑛,在後宮再次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把楸瑛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雖然有點灰心,但能夠這麼徹底地忘記這個無情的自己,說實在的,也讓他鬆了口
氣。總之對所有人都非常尊敬、知道那完美無缺的有能女官會用這種輕鬆口吻的人,一定就隻有自己了。
而且,她依舊思念著那個人。楸瑛……也對此覺得很高興。
楸瑛多次都覺得自己對她多管閒事。她一心一意繼續思念的那個人,誰也不能動搖這個思念。
這位姐姐對楸瑛來說,永遠都是可望而不可及。
而且,在她的心裡麵,永遠都埋藏了這份不會實現的思念。
對楸瑛來說,她是姐姐,同時也代表了自己本身。楸瑛對她撒嬌,確認自己的立場。哪怕是一點點也好,希望她能回頭看著自己。不,希望她一直不要去討好彆人。在這種任性而
相反的願望驅使下,楸瑛總是不自覺地去插手她的事,老是惹她生氣。
——對她從不討好自己而感到安心,同時也有一點不甘。
楸瑛時不時也會拿出那時候的扇子來,會想起她說過的話。
“我愛他,比任何人都愛他。對什麼都沒有的我來說,那已經是足夠的‘幸福’了……”
這句隻聽過一遍的、向著另一個男人說的溫柔話語,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回響在心坎上。
“一夫一妻製固然如此,但是我同樣也反對藍家的女兒入宮。”
門下省長,旺季皺起了眉頭。
“藍家絕對不會毫無目的地把女兒送過來的。等到事情弄明白為止,主動撲向拋出來的誘餌這種事,還是可免則免吧。”
劉輝打從心底地感謝忘記的勸告。如果旺季反對的話,那此事就可以暫時擱置不管。
當他滿懷喜悅地望向旺季的時候,卻碰上了旺季那銳利的眼神。那是一種不帶有任何負麵感情的眼神,仿佛在審視劉輝的覺悟一般。旺季靜靜地吐了一口氣。
“……陛下,我有件事情想問你。為什麼要對彩七家給予這麼高的信任?”
“……旺季大人?”
“哪怕是一次也好,那兩家難道曾經竭儘全力為你和國家做過任何事嗎?藍家隻是現在還沒讓藍星官吏複歸,紅家光是為了當主就敢輕易停止了貴陽的運作。”
劉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你禦賜了‘花菖蒲’的兩人也是遲早都會離開的。內情之類的根下麵的官員沒有關係。因為‘花’不在的關係,現在臣下對你的信賴也直線下降,這件事你當然也知道吧。”
“…………”
“即使如此,陛下的眼中還是隻存在著具備強大勢力的彩七家嗎?為什麼你一點也不相信我們其他的貴族?我們的諫言和忠告,至今為止你都沒有理會過。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那兩
位年輕的親信決定,從一開始就把門下省擋在門外。你知道那對我們的自尊心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讓我們覺得自己多麼懊悔嗎?我們貴族跟彩七家不一樣,如果不被國王信賴的話
,就沒有任何存在價值啊——”
劉輝不由得啞然失聲。
“……你任用了沒有任何勢力背景的鄭尚書令的時候,我們的確實感到很高興。但是,請你要記得,要跟彩七家——尤其是紅藍兩家相對抗的話,你還是太過年輕了,對紅藍兩家
太缺乏了解。根據時間和場合操縱國王,先是利用、然後舍棄、最後背叛——你想必不會是在知道這一切的前提下才把他們任於重職的吧。現在的陛下根本就沒有取勝的可能。你
是國王,要為這個國家的一切裁定是非黑白,肩負著萬民的幸福。一次的判斷失誤也許就會招來嚴重的災禍。……到時候再後悔的話就太遲了。”
那的確是一句毫無虛假的真摯話語。
旺季說完這番話,就離開了宰相會議室。
那的確是一個真正的現實,劉輝不禁皺起了臉,完全無法反駁。
——他說的一點也沒有錯。
有一匹馬向著貴陽的方向飛奔,發出“啪噠啪噠”輕快的馬蹄聲。馬商人焦急地騎著出色的駿馬,原來騎馬的人物是完全和馬不相稱的少女。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孩,
可能是因為長期旅行的關係,重視實用性的輕便旅行裝備上都稍微沾了汙穢。雖然頭發和臉都沾滿了砂埃汙垢,但她本人好像完全不在乎。仔細看上去,眉清目秀、五官均稱諧調
,但由於不注重容貌打扮的原因,所以看起來比較平凡。
少女猛然拉著韁繩,止住馬匹。離紫州還有一段的距離。少女要去的目的地是王都,以她現在的騎馬技術,還需要花上大半個月的時間。
少女粗略的看了一下四周。隻看到漂亮的街道上,什麼人也沒有——
“跟在我後麵的人是誰啊!”
過了一會兒,像影一樣的男人們不懷好意的出現在眼前。
少女憤怒拉著韁繩的時候,聽到一聲漫不經心的聲音。
“啊——啊。這麼多人圍困一個女孩子,真得太差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