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功夫,青衫老頭已經奪門而出,逃命去了。這老頭品質有問題,我饒他不得。我繞過月老,直直追了出去。
青衫老頭一路狂奔,衝著瑤池金殿方向跑去。我以為他要找王母求救,卻不料三繞兩繞,穿園過溪,竟到了一處簡樸的院落跟前,院門半敞,玉府真君一頭撞了進去。
我緊隨其後邁步而入,門額上的牌匾,倒並未留意。老頭一進院門便大喊大叫:“將軍救命!”
屋子裡匆匆出來一位婦人,竟是懷容,近觀之下,倒是比在披香殿初見她時還要好看幾分。
這裡竟是蒼塵的將軍府麼?
不管這是哪裡,內心的燥怒讓我無法平靜,我朝玉府真君追過去,提掌便打。
老頭受了重傷,又奔逃一路,已經無力應付,隻是一個勁地叫著“夫人救命”,圍著懷容躲躲閃閃。
我越發憤怒,出手狠戾,瞅準時機一掌打向玉府真君,卻不料這老頭無良,竟拽了懷容做擋箭牌,我那一掌,不偏不倚擊在了懷容左胸,眼瞅著她像風箏一樣飛了出去……
那一刻,我心裡竟莫名地揪了一下。
一道黑色身影一閃而過,抱著懷容輕身而落。
玉府真君叫了聲“蒼塵將軍”,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那男人穿一件黑袍,抱著一身華服的懷容立於幾丈之外,連聲呼喚。那個他至愛的凡間女子,靜靜躺在他懷裡,再無回應。
這便是蒼塵麼?我見他緩緩抬頭,眉鋒緊蹙,眸光幽深,眼底明顯有悲痛和憤怒,見到我時,竟怔了一下,開口沒有怒氣,卻仍是掩不住的沉痛:“竟是……離顏麼?為什麼,你要殺她?”
他竟然認得我?那也沒用,我懶得跟他解釋,隻想去抓玉府真君。
老頭故技重施,圍著蒼塵轉圈兒,蒼塵卻不吃他那一套,輕身一閃,抱著懷容躲開了。
老頭沒了擋靠,躲了沒兩招,我一掌劈下,他本能地緊閉了雙眼。卻不料我那一掌揮到半空竟被一隻胳膊擋住,我抬眼去看,是蒼塵。
我怒道:“我隻想殺他,你讓開!”
他沒讓開,幽幽地叫了聲“離顏”。
他既不讓,我便隻好連他一塊打。
蒼塵一插手,玉府真君趁機跑出去老遠。蒼塵一邊打一邊喊:“離顏你冷靜些,告訴我怎麼回事?”
冷靜?我冷笑,便是火雲宮的弟子,也不是誰都會怕的——我除了師傅,還沒有怕過誰呢。
盛怒之下,我變本加厲地朝他攻過去,出手越發淩厲。蒼塵開始還全力應付,不久之後他開始後退,再次要我“冷靜些”。我卻步步緊逼。蒼塵招式雖穩,卻已不再和我硬碰,隻是一味虛移閃避。我乾脆虛晃一招,下一瞬卻直奔玉府真君而去,我要殺他!
我轉瞬及至,玉府驚駭不已,嚇得兩眼一翻,歪在了懷容旁邊。
我終究還是沒有殺他,這次救他的,是玄禦。
玄禦忽然現身,握住了我高舉的手腕,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深邃,俯視著我道:“沒想到你這小鬼,竟暗藏如此能量……你究竟是誰呢?”
他的手握上我手腕那一刻,不知他做了什麼,我隻忽然覺得有股涼意沁入身體,和鬼祖的陰氣不同,這股涼意清靜平和,遍及周身,九宮中亂竄的狂躁之氣很快被它平息下去。內心的燥怒之火一旦熄滅,我便立刻安靜了,同時卻感覺身心異常虛乏,有點像初出冥洞時的感覺。
蒼塵抱起懷容,打我身邊經過時,停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沒有開口。
我忽然好想師傅。意識開始有些渙散了,眯了眯眼,終於倒在了玄禦懷裡。
這一覺,我睡得似乎特彆長。
夢裡我辨不清身處所在,眼前除了一片清霧,什麼都看不到。我在這霧氣中呆了很久,又似乎隻是一瞬,夢境中的時光總不如現實清晰可感。
霧氣即將散儘時,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白衣勝雪的男人,他背對我,漫步而去,我隻能看到一個如行雲流水般舒展灑脫的背影,他手中那把古劍,青光熠熠,十分耀眼。
之後的夢境變得不那麼連貫和清晰,就像被扯成了碎片,再被人毫無規律地甩向我。我看到很多紅光白光,聽到雜亂無章的呼叫聲和兵器相撞的鏘鏘聲,十分刺耳,我似乎能嗅到血的味道,這讓我有些興奮。
這個雜亂無章的片斷之後,是一片死寂,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聲音都沒有,讓人無端覺得壓抑。我在這片寂靜虛無中不知呆了多久,才終於又見到了人。我見到了師傅,見到了畢方,見到了翡翠和雪瑞,我和魚鯪島上的樹精藤怪們戲耍,畢方馱著我雲遊四方……我很開心,可為什麼內心深處總覺得遺落了什麼?
我就這樣懷著淡淡的惆悵醒了,發了會兒怔,聽見隔壁有人在說話。
問話的是個輕輕柔柔的聲音:“仙長還沒醒麼?”
一個稚氣未脫的聲音答道:“不曾醒,我看了幾次,他睡得很沉。白芷姐姐,夫人怎麼樣了?”
那個叫白芷的姑娘道:“不太好,蛟珠隻能暫時保住夫人魂魄不散,卻不足以續命,將軍一直守著她,也束手無策。”
聽她們講話,我恍惚記起在這之前,我打玉府真君沒打著,反倒結結實實打在了懷容身上,懷容挨了我一掌,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了出去。
那個叫白芷的小仙說,懷容傷重無法續命,我心裡很不踏實,也很意外:我那一掌,竟如此嚴重麼,連蒼塵也救不了她?
我正想著,隔壁那個稚嫩的聲音幽幽歎道:“夫人好可憐,今天還是她的生辰呢,都怪那位仙長……”
她話未說完便被白芷打斷:“櫻,將軍吩咐過,對那位仙長,要儘心伺候。我去準備些吃的,你仔細看護著,知道麼?”
叫做櫻的小仙“哦”了一聲,外麵便沒了動靜。
我瞪著眼發怔,想象著蒼塵眼下是個什麼狀態?
昔日孔宣對懷容略有唐突,便被蒼塵一頓好打,至今仍被關在靈山上不得自由。而我對懷容不隻是冒犯,我是想要她的命——在蒼塵看來是這樣吧?
照這樣想,我如今能安安生生毫發無傷地躺在這裡,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我輕輕咳了一聲,門簾立刻被挑起,進來的是個跟雪瑞差不多年紀的女娃娃,生得粉妝玉琢,十分可愛,她走近我道:“仙長醒了,身體可還有不適?”
我直身坐起,感覺周身並無大礙,便道:“我還好,你是叫做櫻吧,謝謝你照顧我。”
“仙長知道我的名字?”小姑娘挺意外。
“呃,仙長嘛,能未卜先知。你家將軍呢?”
我覺得有必要找蒼塵說清楚,並且我很想知道懷容究竟怎樣了,雖然我是無心的,但她畢竟無辜,我不希望她有事。
櫻顯得很心痛,聲音低低的:“將軍在給夫人治傷呢……櫻不明白,您為什麼要殺夫人?她是那麼好的人。”
我歎口氣:“我並非想要殺她,這是個誤會。”
說話間一股食物的香氣飄進來,對於久未進食的我來講,這誘惑太大了!我向外張望,玄禦挑簾而入,手裡端個托盤,上麵擺了飯菜,甚是誘人。
玄禦問:“你現在感覺可好?”
我兩眼盯著飯菜,接過來大快朵頤,沒工夫回他。櫻體貼地倒了杯水給我,之後便退了出去。
待我吃得差不多了,玄禦道:“我很想知道,你的真身。”
我一口飯噎在了喉嚨裡,又一個想問我真身的。
玄禦神情嚴肅:“你昏迷時,我探過你的元神,但我看不透。”
我心裡不爽:“你跟鬼祖一樣沒品。”
他倒並不介意:“你今天的表現太不尋常,我想知道,你追殺玉府真君時爆發的那股力量,是從何而來?那不是你既有的修為所能達到的層次。”
我有點發懵,反問道:“哪股力量?”
玄禦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你重傷了懷容,連蒼塵幾乎都不是你的對手,這些你都不記得麼?”
我點點頭:“我記得,我打了懷容一掌。剛才聽一個小仙說她傷得很重,蒼塵也束手無策,怎麼救個凡人這麼難麼?懷容現在怎樣了?”
玄禦眉峰微蹙:“你自己都沒有意識麼?你那一掌,極不尋常。”
我不解道:“你什麼意思?”
“若隻是傷到筋骨內臟,倒可以醫治,而你那一掌,不止傷人身體,更是直打元神!”
我一怔,不可置信。
玄禦繼續說:“肉身皆是皮囊,元神才是根本。那姑娘受了你一掌,元神儘碎,無法活命,又不能入輪回,僅靠著蛟珠保有一縷殘識,你說,要怎麼救?”
我張著嘴,良久說不出話來。那一掌,真的是我打的麼?
玄禦道:“在我握住你手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你體內有幾種不同的力量在糾纏抗爭,那是一片混沌紛亂的氣澤,我不知道哪一種才是你的本質。你能否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這問題問的,真叫我無法回答。
也許我對自身的了解,遠不如他了解的清楚透徹。
他見我發愣,又道:“你總不會連你是誰、真身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我愣頭愣腦地說:“我師傅說,我是他撿來的。太早的事我也記不清了,從有記憶起,我就已經在師傅身邊了,像普通人那樣,一點點長大,真身什麼的,從來沒有概念……”
這次換他無語。而我在想著懷容的事,她被我打碎了元神,我想救她。
昔日鬼祖來我魚鯪島,聲稱九天息壤能修補精元,我覺得這或許是個辦法,況且這懷容姑娘本就是個凡人,女媧創生人族時,不也是沾水和泥麼,懷容肉身既損,我還她個靈身也算對得起她了。
想到這我試探性地問玄禦:“上仙哪,聽說息壤在您那裡,看在我師傅的麵子上,能否借我一用?”
他目光清冷地望著我,看得我十分沒底氣。我硬著頭皮道:“其實也不是我用,我是想用它來救懷容。懷容是無辜的,她不該死,您大仁大義大慈大悲,行個方便吧?”
玄禦語氣平淡,說出來的話卻叫人氣結:“這是你闖的禍,而我也不是你的師傅。”
言下之意就是這事和他沒關係,全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他不是我師傅,沒義務給我擦屁股!
我恨得牙癢癢:“禍是我闖的沒錯,可事情都有個前因後果,我要是還呆在魚鯪島,我就不會挨餓,我不挨餓,也就不會去吃披香殿裡的食物,不去披香殿,就不會喝那該死的什麼露,不喝那玩意兒,我就不會那麼衝動犯錯……誒,上仙,上仙你去哪?你等等!玄禦……”
那家夥越走越遠,隻留下一個清白的背影,和一句無情的話:“任何人想要息壤,有本事便來我幽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