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他這麼久,他還是頭回這麼體貼。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綺繡坊,挺雅致的名字。不過,好像不是酒樓……”
玄禦已經抬腿邁了進去。
主人是個清靈嫵媚的女子,麵比桃花,身形玲瓏。她迎過來,向著玄禦盈盈一拜,聲音柔得讓人如沐春風:“如裳給恩公請安。後院已經溫好了初梅釀,請恩公和朋友移步賞嘗。”
玄禦道了聲“有勞”,自稱如裳的女子便直身引路。
綺繡坊的後院吊著數盞花燈,當中一潭碧水,寒而不凍,潭邊幾株寒梅開得正盛,白雪覆枝,朱紅點點,一片妖嬈。
梅下擺著一壇開封的酒,石幾上正溫著一壺,滿院清香。
如裳引我們坐下,邊倒酒邊道:“奴家的初梅釀,算不得太好,且為兩位驅驅寒吧。”這女子讓人覺得溫暖。
我嘗了一口讚道:“清泠甘甜,真是好酒!”
如裳笑道:“若公子不嫌棄,不妨多飲幾杯。”
玄禦卻說:“你去忙吧,這裡不用伺候。”
如裳福了福身,退了下去。我咬著酒杯,眯著眼,望著她嫋嫋娜娜的身影消失在後院門口,一回頭,發現玄禦正斜著眼睛看我。
我喝一口酒,念道:“靨笑春桃兮,雲髻堆翠,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神明之清清兮,大不尋常……”
玄禦問:“你當真對她有興趣麼?”
我笑道:“你當真對她沒興趣麼?”
他一笑:“的確是不尋常,她不是人,是梅精。”
“難怪這初梅釀竟如此好喝,細細品來,倒不輸給我家的桃花釀。”我將杯裡的酒一口灌下,再滿上,問玄禦:“你怎麼不喝?”
他望著我目光幽幽:“這酒醉人。”
我嗬嗬地笑:“你怕了?”
他說:“你醉了。”
他胡說,我剛喝了一杯,清醒得很。如裳說她這酒驅寒,我又灌下一大杯,眨巴著眼等玄禦開口。
他卻起身離座,踱向一株傲放的紅梅,望著梅花出神。
我跟過去問道:“上仙,我問你一句話,你能不能誠實地回答我?”
“你問。”
“你要我跟著你天上地下地跑,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回頭望我,花燈的清輝映在他臉上,半明半昧。
幾片雪花隨風灌進我脖子裡,我打了個寒顫道:“你等會啊,我再去拿杯酒,好冷……”剛想轉身,卻冷不防被他拉進了懷裡。
我一時意外,忘了掙紮。
他緊緊地抱著我,聲音字字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你怎麼能讓我找你這麼久,你怎麼忍心呢?”
我覺得頭有點暈,確信他認錯了人。
“上、上仙……”
“阿九彆動。”他抱得更緊。
我開始掙紮:“我不是阿九!你認錯人了,我是離顏,快放開我!”他力道太大,我掙不開,情急之下,提膝朝他臍下三寸攻去……
這招是跟畢方學的,早年孔宣欺負我,他為了給我出頭,不自量力地跑去找孔宣打架,剛一交手就占了下風,雙手被孔宣牢牢禁錮住,他情急之下,屈腿就用上了這招。騷包鳥沒料到畢方如此陰險,猝不及防,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據說三四個月沒近女色。那之後畢方得意洋洋地跟我說,功夫弱不可怕,有一招必殺就夠了。
我深以為然。
事後騷包鳥也教育我,打架一定要挑對手,寧可被高手打死,也不能被小人陰死。
我亦深以為然。
必殺就是必殺,此招一出,我便立即感到身上的禁錮一鬆。玄禦閃身避開,定了定神道:“你可真狠!”
我喘著氣道:“上仙一口酒沒喝,倒醉得不成樣子!”
“我很清醒。”他站在兩步之外,背對著燈光,麵容模糊。
我整整衣服,坐回石幾前自斟自飲。麵上雖穩,內心卻是極不平靜的。阿九阿九,這名字在我心裡抓抓撓撓,一向沉穩有度的玄禦上仙因她而失態,這姑娘,究竟是個什麼人?
兩杯酒下肚,我覺得頭更暈,身上很冷。
玄禦說得沒錯,這酒醉人。
如裳這小女子不老實,這酒越喝越寒。我有點頭重腳輕地站起身道:“太冷了,我要去找那小梅精,叫她給我個炭盆暖和暖和。”說著便搖搖晃晃地往前廳走。
快到門口時,我回身望了一下,紅梅樹下,玄禦正單手執壺,仰頭豪飲。風揚起他的衣襟,和著雪花上下翻飛,幽暗的燈光映得這一幕有些迷離。
隱隱聽到前廳有人在撫琴,琴聲婉轉悠揚,有人輕聲淺唱,倒也動聽。這小梅精倒是個極有情調的。
我蹣跚著朝裡走,不料將至門口時,卻突然感到背後勁風驟生。倉促回身,天靈蓋已被人牢牢扣於掌下。
是玄禦!他麵色冰冷,目光卻淩厲逼人。
我心下一驚,磕磕巴巴道:“你、你這是要乾什麼?”
他不動聲色,一股氣流經他手掌,想要硬生生逼入我天靈蓋。我竭力抵製,卻是徒勞無功。這道氣息破壞力十足,我能感到它正沿著我頭頂的經脈四下衝撞。
我大聲逼問:“你莫不是因為剛才的事惱羞成怒,想要殺我?”
他不語,手上的力道更猛。
靈氣已經逼近我的泥丸宮,我大聲呼喊:“救命啊,救命,殺人啦——”
話音未落,有什麼東西“嗖”地一聲從我背後打過來,擦著我的耳朵直打玄禦左胸!
玄禦一驚,扣在我天靈蓋的手立時鬆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另一隻手已經將我攔腰抱起,旋轉著避開。我看到他手上多了一根五彩斑斕的孔雀翎!
“孔宣!”我興奮地高喊,轉著腦袋四下打量。
一道熟悉的聲音懶洋洋地從前廳飄出來:“彆喊了,在這呢!才坐下就聽見你扯著嗓子叫喚,酒都沒吃幾口……”
言猶未畢,孔宣已經站在了門口,身後跟著一身舞裝的如裳。
我掙紮著想去找騷包鳥,掙不開,便衝他喊:“孔宣你個王八蛋你怎麼不早點來?”
“我救你你還罵我,沒良心!”他說著晃過來,我腰上那隻手又緊了緊。
孔宣在玄禦跟前站定,笑道:“還真是巧啊,你是不是想殺她啊?這就對了,你殺了她,陸壓那老家夥肯定痛心的要死,哈哈,這正是我想看到的,我恨死他了,上次我好心探病,他居然把我趕出島去了……”
“孔騷包你個王八蛋,你跟他費什麼話!”我瞪著眼罵。
玄禦冷笑一聲,捏著手上那根孔雀翎道:“這翎羽還嫩得很,想是在靈山清修時新長出來的吧?”
我瞧見那小梅精沒忍住,拿小手絹捂著嘴偷笑。
騷包鳥咬牙切齒:“玄禦!有種你放開他,咱倆比劃比劃,我叫你知道知道這翎羽是什麼時候長的!”
如裳憋著笑過來勸架:“原來大家都是認識的,這裡麵一定有什麼誤會,外麵天寒地凍的,不如我們到前廳裡坐坐,有什麼事說開了也便沒事了。”
玄禦的手漸漸鬆了,卻道:“不用了,我想休息。”說罷徑直朝西邊的客房走去,如裳體貼地跟了過去。
孔宣跑過來揪著我的胳膊打量:“離顏你還好麼?他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我顧不得回答他,反問道:“你不是在靈山麼,怎麼又到了這裡?”
“看來是沒什麼事。”騷包鳥見我安然無恙,胳膊一伸搭在我肩上,攬著我望前廳走:“這事回頭再說。我倒想問問你,他為什麼要殺你?”
“這個……”我吞吞吐吐,“因為,我拿畢方早前用在你身上那招來對付他……”
“哪招?”騷包鳥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停下來抬膝比劃了一下。他哈哈大笑:“哎呀,好!想不到他也有今天!”
我說:“沒打著……”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我打了個噴嚏,繼續往裡走,外麵實在是太冷了。
騷包鳥趕上來道:“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麼跟畢方那傻鳥學啊,我之前一直覺得,這麼下流的招數你一定不屑於用的。”
我說:“因為玄禦他……抱我……”
“啊?”騷包鳥一愣,“他抱你?你說他抱你?是怎麼個抱法?”
我狠狠瞪他一眼:“抱就是抱,還能怎麼個抱法?你平時都是怎麼抱我們家翡翠的?”
我說完繼續往前走,騷包鳥在後麵喋喋不休:“話不是這麼說的,這不是一個性質!翡翠是女的,而你是男的……哎什麼叫‘我平時是怎麼抱的’,我就抱過她一次,還讓你撞見了……啊,你是說玄禦那樣子抱你了是嗎?啊?那家夥竟有這種嗜好,哈哈,我還以為就你師傅一個呢……”
我大聲地喊:“你最好再也彆去我魚鯪島,否則不用我師父趕你,我也要把你打出島去!你個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