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綺繡坊(1 / 2)

這目光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我想起我被困冥洞時,曾做過一個跟地獄有關的夢,夢裡那個披頭散發被投入油鍋中的少年,竟讓我覺得和眼前這個渾身膿瘡,散著惡臭,但是眸光純淨的少年很像。

轉輪王派鬼差送紫印去酆都,安排好一切,似乎是想起還有另外一位高人,回身要拜,卻發現原地已空無一人。

玄禦正大喇喇坐在大殿主位上翻生死簿,仿佛對剛才的一切充耳未聞。

轉輪王上前道:“那這位,想必是魚鯪島那位師叔祖了?”

“他哪配當我師傅!”我衝紅麵鬼王喊:“他比我師傅差遠了!”

轉輪王看向白澤,這小獸隻是笑,轉輪王有點發懵。玄禦剛好翻完最後一頁,合上書道:“這本生死簿不完整?”

“是,這隻是一小部分,不知上仙要查什麼?”轉輪王終於不再追問什麼名諱不名諱的,畢恭畢敬地回道。

“九柯,我想知道,這生死簿上,是不是有個姑娘叫九柯?”

“何止百千,但不知您想找哪一位?”

“她是巫妖之戰後期的人。”

轉輪王麵露難色:“六道乃大巫後土殞身所化,始於洪荒後期,而生死簿乃是巫妖之戰平息萬餘年後所建。在這萬餘年間,許多生靈已轉世多次,不好再追根溯源了。”

玄禦若有所思,又問:“那你可有息壤轉世的消息?”

轉輪王道:“據傳巫妖之戰結束後,九天息壤和他的主人一起音信全無,他們全都不是六道內的生靈,我哪裡能知道消息呢。”

“那麼懷容呢?蒼塵的夫人,我想知道她的前身。”

轉輪王略有遲疑。

我低聲問白澤:“聽說你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雞毛蒜皮,你肯定知道懷容的前身。”

白澤一笑:“知道。”

“是誰?”

“你猜?”

我瞪他一眼:“早知道你不老實,不過看在你幫我隱藏身世的份上,我不跟你計較!”

白澤一臉無辜:“我可不是幫你,你的真身我是真不知道。”

轉輪王還在猶豫,玄禦已經微皺了眉頭。

我勸轉輪王:“你要知道就趕緊說,那上麵的家夥可沒多大耐性,一時惱了無恥得很!”

轉輪王偷瞄一眼玄禦,壓低聲音道:“小師叔也被他欺負過?”

我:“……”

我覺得不能這麼丟人,便道:“我是為你好,怕你受他欺負……你不用猜疑他的身份,知道什麼就說,有人追究小師叔替你擔著,你怕什麼?”

“這……”轉輪王還是有些為難,“這件事非是我執意隱瞞,而是蒼塵將軍特彆囑咐,不可泄露給旁人。我也不是怕擔責任,而是既然應了將軍,又豈能失信於人?”

我哭笑不得。一根筋的紅麵鬼回答如此坦蕩,倒顯得我不夠仗義,硬要挖人隱私——事實上挖人隱私什麼的,的確不怎麼仗義。

玄禦冷笑一聲,眼裡充滿了嘲諷,對轉輪王道:“洪荒萬劫,諸般緣起你了解多少?盲目守信,愚!”

這話真是傲慢得很,我看到轉輪王立時黑了臉。我安慰他道:“那家夥張狂慣了,沒什麼修養;師兄平時不都教導你們‘滅卻心頭火,方可成正果’嘛,你就當他是個心魔,滅了就圓滿了。”

轉輪王恨恨地不說話。

我繼續勸他:“不過,心魔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這萬世劫裡,諸般緣起能有幾人知曉得分毫不爽?心魔跟蒼塵的糾葛,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去吧。”

其實我這麼說也是有私心的,玄禦跟蒼塵的糾葛已經把我卷了進去,我心裡有許多謎團未解,這件事越早了結越好。

轉輪王默默思量,白澤笑道:“諸位,白澤還有公事在身,要先行一步了,告辭。”

轉輪王將他送出殿外,回來後卻態度大變:“兩位仙長慢待了,懷容的事,容我詳細道來。”

我在心裡又把白澤鄙視了一遍。

轉輪王道:“這話還得從巫妖之戰平息之後說起。當時三界滿目瘡痍,六道秩序有些混亂,常有漏網的鬼魂不入輪回。為整肅六道秩序,十殿閻羅清點眾生,登記造冊,定名生死簿。那日我等清查至不周山,發現了一件十分離奇的事。在不周山山底,深埋著一具女童的屍體,這具屍體已經死亡了萬餘年,可是魂不離體,肉身不腐,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為她鎮魂。我們將她帶回了地府,在她身上發現了妖族的印記,但這個孩子並非妖族中人,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十殿閻羅很苦惱,因為不能使她的魂魄離體的話,她會長久地定格在這種非常態裡,不能轉世。”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為她鎮魂……”玄禦低聲重複,我知道他和我想得一樣,是息壤。

我問轉輪王,他搖搖頭:“起初我們也如此懷疑,但檢查了她的肉身,與普通凡人無異,絕非息壤所塑。無奈之下,隻好將她封在了寒冰地獄。直到六萬年前,火雲宮的青鶴童子來訪,說是三聖皇派他來收回異寶。他從冰封的女童體內取出了一麵古鏡,女童的屍體便立即散如塵煙了。”

“明塵鏡……”我脫口而出。

玄禦和轉輪王同時看我,我解釋道:“那麵鏡子,我在蒼塵那裡見過,他說是懷容的,想不到那鏡子還能鎮命!”

轉輪王道:“鏡子並不能鎮命,而是那鏡子裡封存了強大的妖力,是這妖力保存了女童的靈魂萬餘年不滅不散,不入輪回!”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子裡忽然閃現出月色下蒼塵落寞的樣子。

我想這個女童,一定是妖皇帝俊非常看重的人,可以讓他在巫妖之戰最後的關鍵時期,甘願舍棄那麼強大的妖力來保護她。

懷容,她是蒼塵非常重要的人。

玄禦問:“那女童叫什麼名字?”

轉輪王道:“她的記憶已經被抹得乾乾淨淨,隻是在隨身的玉佩上有個‘顧’字。”

“小顧……”玄禦低喃,“那時阿九最放心不下的,就隻是她……玉佩在哪裡?”

轉輪王遲疑了一下,從大殿一側的書櫃上取來一個盒子,以念力打開封鎖,裡麵是一枚精致的白玉佩,雕著火日,日中有粒黑子,那正是帝俊的印記。玄禦將玉佩拿到手裡打量,我看到了背麵的那個“顧”字。

轉輪王道:“小顧轉世之後,我便將這枚玉佩永久地封存了。妖皇身隕已經那麼久,如今再見這枚火日印記,數萬年前的那場浩劫,想來依然驚心動魄。”

玄禦捏著它有些失神,良久才道:“這玉佩我要帶走。”說完將玉收進袖裡,旁若無人地開拔。

轉輪王急急喊道:“上仙留步,這玉佩你不能帶走!”

玄禦他根本就是個強盜,我太鄙視他了。就算想要也得講究點策略嘛,比如說“借”,行事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丟人。

轉輪王跟上去道:“那日青鶴童子到來,說奉了師命,要毀了這枚玉佩,但被地藏尊者阻止。最後童子答應留下它,但要它永久封存於地獄,不得再現世。不知上仙此刻要拿這玉佩做什麼使,還望上仙體諒小神的難處,不要為難小神。”

玄禦臉上顯出不悅,一言不發便想離開。

轉輪王突然喝道:“既如此,莫怪本座失禮了!”言畢,那輪金光燦燦的法|輪卷著獵獵勁風,直襲玄禦後背……

作死啊!我眼見那法|輪連玄禦的衣邊都沒碰到,打了個轉兒,又彈了回去。

轉輪王抓住金輪,後退了兩步。

我追過去對轉輪王道:“你不要命啦?他要是再加幾分力,你以後都彆轉輪了,去六道輪轉吧。”

轉輪王滿臉疑惑:“他究竟是誰?”

我說:“你聽說過元始天妖吧,知道他是被誰封印的麼?”

我看到轉輪王立時瞪大了眼睛,僵在了原地。

我追著玄禦跑了出去。

出了酆都,我跟玄禦現身於凡間一座不知名的小鎮。他這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我跟他說什麼他也沒反應,隻是慢悠悠地走著。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鎮上到處掛滿了紅燈籠,三五成群的年輕人或賞燈猜謎,或吟詩作對,一路走下去,人聲擾攘,花燈如晝。

玄禦的沉默在這片喜慶中顯得格格不入。

人群中一個清晰的女聲傳進耳朵:“那盞蓮花燈真是漂亮!”

一個男人的聲音笑了一下說:“小梵喜歡麼?我猜了給你。”

女子語帶嬌嗔:“一個花燈就打發我了?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男人的聲音溫柔而慵懶:“不然呢?我整個人都是你的,你喜歡什麼,我都給你。”

好熟悉的聲音。

我回身去尋,在擁擠嘈雜的人群裡張望,卻沒看到熟人。轉回身,有些失望地跟著玄禦在繁華長街上慢慢地走。

眼睛一涼,天上竟然落下雪來。雪打花燈,是個好兆頭。

前方燈影綽綽,人頭攢動。我有點想師傅。

離開魚鯪島時,島上的薔薇花開得正盛,師傅跟我坐在花下閒聊,想想猶似昨日。事實上我跟著玄禦這麼天上地下地一轉,凡世已經多年。不知道魚鯪島的花又開了幾春,師傅是在島上還是在雲遊,有沒有想我?

我想起傻乎乎的畢方,想起他為我跑前跑後,不辭辛勞,想起他胳膊上猙獰的傷疤,想起他為了救我,被魔猊獸弄得遍體鱗傷,還有他以為被我嫌棄,一臉的無措和緊張,以及他扭扭捏捏說的那些話。

還想起桃花開時,雪瑞捧來一大捧花枝哄我開心,奶聲奶氣地喊我‘小主子’。

翡翠這姑娘雖然犯了大錯,可是依然叫我惦念,不知道她在涵空洞過的好不好,一日三餐可有人照應……

我輕輕嗬了口氣。

雪越飛越大,街上卻更加熱鬨,做買賣的吆喝聲和遊人的嬉鬨聲,時不時清晰地傳進耳朵。

我緊了緊領口,想起了師傅的桃花釀。這個時候要是有酒,該有多好。

“想不想喝點酒?”玄禦突然開口,聲音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