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頭一次如此真切地聽到他的聲音,低沉,圓潤,比在沉睡中聽到的誦經聲更溫暖。他讓我感覺到了和妖皇帝俊不一樣的強大氣場:帝俊的強大中有股霸氣,他則十分超然。
我癡癡地望著他,良久才怯怯地問:“你是誰?”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沒有絲毫的陌生,彎腰將我抱起。
他懷裡有股淡淡的香,很好聞。我怔了下,仰著頭問:“你究竟是誰?”
“玄禦。”他回答。
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周遭白雪皚皚,一望無垠,冰蘭開著玲瓏的小花,一叢一叢,鋪至天邊。有那麼一瞬,我腦中一片空白,忘了亂世烽煙。
“這是哪裡?”連九重天都不再安穩,這裡竟如此幽靜。
他抱我在亭中坐下,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獸咬著件白風衫顛顛跑來。玄禦接過衣服披在我背上,一邊係帶子一邊回答:“這裡是北俱蘆洲,我的幽園,你還記得嗎?”
北俱蘆洲幽園……沒聽過。我搖搖頭問:“我來了多久?”
“三百四十九年又七天。”
“三百……那麼久?”丹穴山的浩劫還曆曆在目,金烏行宮的暗算也仿佛發生在昨天,而時光卻已倏忽跑過了三百多年。
“冷麼?”他把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又緊了緊。
我搖搖頭:“巫妖兩族還在打麼?”
“嗯。”
“那人族怎樣了?”
他默不作聲。我不再言語,望著無儘的幽境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從丹穴山到九重天,從九重天到這裡,我仍然苟且偷生。
他的手撫在我頭上,聲音溫柔而堅定:“彆再想那些事了,從今往後,塵世紛擾與你再不相乾。”
那隻小獸輕輕蹭我的腿,我看它時,它也正歪著頭看我,烏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明亮。其長相似獅似虎,厚厚的毛發柔順地貼在身上,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
“它喜歡你。”玄禦說,“你昏迷的時候,它和我一直輪流守著你,它叫小獒。”
倘若能忘記前塵舊恨,那應該是段很快樂的日子。
可是我忘不掉我是如何落入圈套而身隕,忘不掉和我相依為命的小顧和族人,忘不掉九重天上那個鐵血柔情的人,做不到玄禦說的那麼灑脫,心裡悶悶的。
我醒來這幾日,在幽園裡從未見過玄禦之外的人,瞧著他和這園子也是貴氣得很,卻並無臣仆,不似帝俊那般眾星拱月,甚至連一個小童也沒有,但他對我的照顧卻是無微不至。有天我醒來,見到床頭疊的整整齊齊從裡到外的換洗衣物,一時竟覺臉上發燙。但仔細想想我已在他這裡度過了三百多年,那這些日子裡,想來這類事情也並不止於此吧,想到這些竟又多了幾分慌亂和異樣之感。
玄禦仍日日為我誦經調神,也會教我寫寫字念念書,陪我曬曬太陽,賞賞花,也會引我講講凡間見聞,我和他說了不少從小到大的往事,他都認真地聽,但我卻認為他對人族之事是不怎麼上心的,這耐心大約隻是為了讓我不那麼悶吧。
我曾問他:“你救我,也是因為我是息壤麼?”
“羲和的話,你不必太在意。”他說。
“那你為何救我?”我問。
他望著我的眸色由溫柔逐漸深沉起來,將我摟進懷裡,我一時不大適應,剛想掙紮聽見他說:“你曉得舍不得一個人卻無力施救的感受嗎?我不想再經曆一次。”
我呆呆地,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我隻覺得他這些話是雖回答我,卻不像是對我說的。他聲音沉沉的,似乎藏了很多情緒,我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因他這份恩情,我也會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作為算不得什麼的報答,比如幫他打掃打掃庭院,侍弄一下花草,做些茶點,他也受得自然,日子就在這樣的恬淡中日複一日地過去。
後來有段日子,玄禦時有外出,我便留在幽園裡等他。他不在時,滿園子風景雖好,卻越發顯得冷清,隻有小獒在我腳邊轉來轉去,我不曉得他在這個院子裡獨自住了多久,是否也和我一樣覺得孤單過。最久了一次,我數著日頭等他,從第五日開始便有些坐不住了,眼下巫妖之戰正亂,從未見他離開這麼久,我在園子門口轉來轉去,東張西望,幾個日升日落過去了也沒見他的身影歸來,心裡越發的沉。
玄禦教我習字時曾說,它能平心靜氣,於是我回去寫字,落筆竟都是玄禦的名字,這兩個字,我已經能寫得很好。我不記得寫了多少遍,最後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見感覺被人抱起,我猛地睜開眼,竟是多日未見的玄禦。
“你回來了,可還好?”我緊張地問他。
“你擔心我?”
“外麵正亂,我怕你……”
“我很好。”我仔細打量他,沒有傷,氣色尚好。
“你會關心我,我很喜歡。可是想我了?”
這曖昧言語,忽然讓我意識到我還被他抱在懷裡,臉一紅,便掙紮著要下來。聽到他在我頭頂輕笑,然後輕輕將我放了下來。我胡亂地去收拾桌上的東西,待收拾整齊回頭,卻見他怔怔站著,望著桌上那一些名字出神。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些……我閒著無事,隨便寫寫的……”
“許久之前,也曾有人把我名字寫得到處都是。”他說。
我小心翼翼:“我這樣是有些不恭,對不起……”
他沒說話,伸手又將我拉進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