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昏迷的帝俊,是在妖皇宮。
這地方我已三百年未曾踏足。
遠望南天門,依舊巍峨莊嚴,想起當年送帝俊出征,便是在此與他作彆。那時他身披銀絲玄甲,威風凜凜,領雄兵百萬奔赴不周山,與巫族展開殊死絕殺。望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遠去,我輕依門柱,從此開始漫長的等待和擔憂。
如今舊地重走,步子竟沉得厲害。
往事一幕一幕浮現,雲闋台的雲海,千仞泉的瀑布,碧波潭的紅鯉,三十六仙苑的修竹牡丹,俱是帝俊陪我散心之處。路過已空無人居的剪翠宮,牆內一片寂靜,唯有牆頭蔓出繁茂的藤蘿來,仍記得,那是帝俊與我親手所栽。
心裡悶悶的,辨不出滋味。
如今的九天之主,正麵色安詳地躺在華榻之上,五官依然俊朗,卻是再無生氣。
帝俊,他也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帝俊,他是為了救我才會遇襲。
鳳華說,那天我不辭而彆,帝俊派人四下尋找,他們抓住了一個巫族的探子,從他口中得知,趕來增援的大巫燭龍在路上殺了一條狗,劫了一個姑娘。依那探子的描述,瞎了眼的白狗赫然便是小獒,而那倒黴的姑娘,便是我。
那探子還說,燭龍決定,若妖族進攻長明山,他便殺了那姑娘祭旗,而若帝俊撤兵,放山上巫族一條生路,他便將那姑娘毫發無損地送回來。
帝俊徹夜未眠。
長明山已被圍,這是妖族期盼已久的戰機,該趁巫族援兵趕到前,將山上三十萬巫兵一舉全殲。帳外旌旗獵獵,妖族眾將已然蓄勢待發,可帝俊卻遲遲沒有下令。
鳳華提醒他,這可能是燭龍的圈套,一個緩兵之計。
帝俊說:“我知道。”
沉默良久,又說:“可我依然不願用她的性命冒險。”
巫族的援兵在迅速逼近長明山,若不迅速決斷,非但會失去戰機,妖族眾將也必將腹背受敵。
最終,妖族的大軍還是向著長明山進攻了,領軍的是鳳華。
在那之前,妖族的探子探知,燭龍一眾已行至銀蛇穀,帝俊竟隻身一人,悄悄迎向了他們。
多麼不明智的決定嗬,堂堂帝君,九天之主,竟如此冒失,如此……不自惜。
鳳華也是後來才知曉,大巫燭龍已在數日前與妖族的另一場戰役中陣亡,根本不可能趕來增援,帝俊麵對的,將是赤螭子,一個名不見經傳,卻野心勃勃、陰邪詭詐的對手。
沒人知道帝俊是如何倒下的。
妖族覆滅了長明山,鳳華率軍趕到時,隻看到了帝俊伏在銀蛇穀萬千荊棘之中,那些荊棘開著鮮紅的花朵,妖嬈如血,漫無邊際。
鳳華將他扶起,在他身下,護著一個三寸來長的龍木傀儡,是個女孩子的樣子。
鳳華說,帝俊魂魄儘碎,恐就此煙消雲散了。
好傻的帝君,居然會為了一個木頭假人連命都不要,而赤螭子,又是多麼的陰險惡毒。
望著眼前如石雕一般的男人,我心裡如鈍刀磨鋸一般。
他的帝後羲和正伏於榻前,握著他的手喃喃自語。她仍舊一身大紅華服,就如三百多年前設計擒殺我時的樣子。覺察有人靠近,她抬起頭,竟是消瘦了許多。乍見到我有些意外,繼而滿眼都是憤怒。
新仇宿怨,我曉得她一定巴不得立刻殺了我。
“啪!”一聲,我臉上已挨了她一巴掌,那力道極猛,若不是被鳳華護住,我必定斃命了。
她殺氣凜凜地瞪著我:“你若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任誰也護不了你!”
我落下淚來。
再次立於雲闋台上,望著滾滾翻騰的雲海,我問鳳華:“九天息壤,可不可以救他?”
他微微意外。
“可不可以?”
“確有傳說,九天息壤能聚精結魄,可從未有人試過,更何況九天息壤在哪裡也無人知曉,隻怕不是個善法……”
衣裙被風吹得鼓蕩飄揚,頭上的發帶鬆開了,三千青絲四下飛揚,遮住了我的視線。
印象裡,雲闋台從未有過如此大的風呢。
我縷一縷眼前的發絲,望著那根白色錦帶越飛越遠,對鳳華道:“九天息壤是傳說也好,真實也罷,總要試一試的。隻要……隻要鳳王殺了我,毀去我九宮元神,便可得到息壤。”
他睜大了眼睛。
我一字一字說得清晰:“我是息壤,九天息壤。”
他一時說不上話來,怔了片刻才道:“不行!那怎麼可以!帝俊為了你連命都舍得,我怎麼能殺你?莫說這絕非帝俊所願,便是玄禦上仙,也是決不允許的!更何況,你我相識一場,我也下不去手……”
“你不也說過,帝俊於我有恩,有恩就該報,何況九柯殘喘於亂世,生無作為,死又何憾。”
“那也不可!為救一人而殺一人這種事,鳳華做不來!請九姑娘莫要再說了!”
我不再言語。
他下不去手,我知道,有一個人,一定巴不得我這麼做。
那天夜裡,空曠的大殿,帝俊靜靜地沉睡,夜明珠照出了半殿清輝,羲和的影子被拉得好長。
我站在門口,她猛然轉身,眸光似乎比珠光還亮:“你居然還沒離開九重天?彆以為有鳳華護著,我便奈何你不得!”
我朝帝俊走過去,她衝過來攔在中間,麵目猙獰:“你給我站住!我不會再讓你靠近帝君,你是魔星,賤人!”
“我隻想看看他。”在死之前。
她滿目凶光,把拳頭握得咯咯作響:“你再往前一步,我便殺了你!彆以為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