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房時,月上中天。
毫無困意,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了涵空洞。洞口的藤蘿比我離開時還要繁茂,枝葉在月光下影影綽綽,竟難辨入口。
就是在這裡,我躺了九萬年,神遊洪荒,帶回來一身滄桑。
也是在這裡,畢方代我受了三道天雷,差點喪命。
更有不久前,翡翠從這裡逃出去,重傷了給她送飯的雪瑞,還盜走了師父的玉淨瓶,反出了魚鯪島。
涵空洞,真是個多事之地。
在洞口佇立良久,默默折返。走了沒幾步便瞧見不遠處的石山邊站了一個人,月光映著他一襲白衣,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我遠遠地駐足,竟不曉得該以何言辭相迎。
那道素白的身影沐了一層清輝,慢慢朝我走近,若有若無的蘭香漫入鼻息,有那麼一瞬,我竟有種身處夢境般的不實之感。
他眸光幽幽地望著我:“有時候你雖在我麵前,我卻仍覺得你如夢一般遙遠,好比此刻。”
如夢一般遙遠,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麼?
九萬年,於無儘的時空中不過一瞬,於兩個曾經相愛的人,卻能將過往一切變得晦澀模糊。
我笑笑:“魚鯪島的夜色,比幽園也還不差吧?”
他默默看著我,直到我低下頭。他說:“你還記得幽園的夜色?”
我心裡一顫。
我怎會不記得,在那棵妖嬈的紅梅樹下,玄禦第一次吻我。我仍記得他深情而又沉溺的目光,和他口中剛飲下的梅釀淡淡的清香。雖然時隔九萬年,那份混著甜蜜和無錯的感覺仍然叫我心顫。
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捧起我的臉,玄禦眉目溫柔,朝我慢慢低下頭。
我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星子閃耀,紅梅含羞的夜晚。
他的唇濕濕熱熱,帶著絲顫抖,小心翼翼地觸碰我。
我仍是驚了一下。慌亂間瞧見來路的藤蘿邊有人影閃過。瞧著身形,該是師父。
我怔怔地,心亂如麻。
玄禦的聲音潮濕晦澀:“小九,你怎能如此狠心?”
短暫的寂靜之後,我輕聲歎息,望著他失落而又不甘的臉道:“不然上仙希望我怎樣呢?跟你回幽園麼?我自小便在魚鯪島,做不到像九柯那樣無牽無掛的。”
“因為陸壓麼?”
“也不全是,每個人都有原生的環境,它們就像一張大網,錯綜交雜,人生在其中,又豈是說擇便能擇得乾淨?”我把頭扭向糾纏交錯的藤蘿,頓了頓說,“雖然,我曾以九柯的身份生活過,但我們,終究還是兩個人。九柯她今生不知前世,也便罷了,如今要我再像她一樣取舍,確是難為我了。”
玄禦沒有回應,靠著石山,望著幽暗的虛空。
我知道,方才那番話對他是難堪的,這無疑是向他傳達一個訊息:我已做了取舍,我選擇了魚鯪島,選擇了放棄他和數萬年前的那份感情。
他的沉默叫我不安,心裡沉沉的。
再開口,他的聲音發澀:“我明白你的感受。那日你說,一抔黑土一汪泉,這世間從未有過阿九這個人。這話我想了很久,也許你覺得阿九的存在,如夢幻泡影,短暫而不實,可你不曉得,即便這世間從未有過阿九這個人,我的感情卻是真的。在我心裡,離顏也好,阿九也罷,我確定你是我要找的人,我是不會放棄的。”
莫名的,我心裡揪了一下。
他握住我的手,說得堅定:“我知道如今的你,和九萬年前不同,我可以等,但不會放棄,也不容彆人插足。”
我怔了怔,笑道:“上仙真會說笑,我說了要陪畢方一輩子的。”
“倘若你說的是真的,我會殺了他。”
不過一個玩笑,答得如此血腥。
我低著頭,想他和師父,究竟誰更厲害一些。
“離顏,”他再靠近我一些,“隻希望你彆再刻意回避我,彆再壓抑對我的感覺——我知道你並非如你表現出來的無情,你這樣,我們兩個都會很辛苦。”
我默不作聲。
如他所說,很多時候,越是竭力克製的感情越是生長,的確很辛苦。
有時候選擇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有所執念。倘若我可以不顧師父,又或者對玄禦毫無留戀,那麼一切便簡單得多。
我抽回手,換個話題:“畢方的胳膊,當真沒辦法挽救麼?”
他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嘴角,我突然激動起來,扒著他的胳膊追問:“你是騙他的對吧?他那條左臂不會廢掉?”
他心有不甘地“嗯”了一聲。我哭笑不得,從未想到一貫沉穩的他也有如此稚氣的舉動,不禁感慨:“你騙他做什麼呢?你不知道,那家夥心重,他會當真的!”
他忽然攬住我的腰,頭抵在我腦門,聲音很輕:“我見不得他囂張,跟你一起長大又怎樣……”
心跳得有點快。
努力從他懷裡掙脫,沉了沉氣道:“您是仙長,何必消遣小輩?明日跟他講明吧,也省得那隻傻鳥瞎擔心。哦,時辰很晚了,離顏就此告辭,上仙也該回去歇了。”說完不顧他的招呼,頭也不回地走掉。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竟難以成眠。待到終於睡著,做的夢又相當紛亂,倏忽回到幽園,倏忽又在九重天,還夢到許多小時候的事,紛紛擾擾,醒來後覺得疲憊不堪。
窗外剛現魚肚白,靜謐的黎明,萬物還在沉睡。我披衣走了出去,思緒沉沉,不知不覺來到了古潭。
水霧氤氳,綠柳飄搖,桃花謝了,仍有脈脈餘香。我沿著湖岸慢慢地走,想著數萬年前,這裡還是一片荒涼。也想起是在這裡,紫印為我塑了泥身,我茫然無知地墜入亂世,受了混元金鬥劫。
風在湖麵掀起漣漪,一層一層,像我無儘的思緒。
穿過小桃林,竟看到不遠處有道人影,他烏髻高盤,長舒廣袖,臨湖而漁,樣子與周圍的景致渾然一體,儼然一幅水墨丹青。
我悄然走近,他竟渾然不覺,非但如此,連魚咬鉤了也毫無動作。我禁不住急道:“提杆啊師父,魚咬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