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也會想,會不會有一天玄禦想通了,便將我交給那個不知名島上的青衫少年。儘管曾有那麼一瞬,我覺得那少年有張溫暖無害的臉,但瞧他的作為,絕對是個精於算計的主兒。不曉得我落在他手中,會是何結果。潛意識裡,我其實並不希望玄禦會那麼做。我寧肯犧牲自己去淨化那些煞氣,可能這個過程會很漫長,很痛苦,也可能終有一天我會熬不住,但若天數如此,我認。
有時候,我也會因為玄禦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而產生出錯覺,譬如他望著鴻蒙劍略帶心痛的目光,譬如他的手指輕柔地在劍身上撫過,再譬如他在青衫麵前嘴硬的回答。每每這個時候,我心裡都會不自覺地顫一顫。可一想到雪姬,又會覺得那些小悸動是多麼的虛幻可笑,又是多麼的可憐。
可是青冥從來不需要憐憫。
從島上離開之後,玄禦似乎在找什麼,去的都是些是非之地,比如巫妖大戰的修羅場,他在暗處冷眼旁觀,直到硝煙散儘,再飄然離去。終於有一天,我知道了他在找什麼。
在一片方圓數十裡、烽火未燼的戰後廢墟上,無數戰死的亡魂飄飄蕩蕩,無所歸依。假以時日,他們要麼消散於洪荒,要麼成為凶邪煞氣。突然,這些亡靈竟開始朝一個中心快速地彙聚過去,那裡很快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無數的亡靈被吸了進去。很快整個沙場上再無一個亡魂,隻有嫋嫋的烽煙慢慢飄散。
在那片漩渦的中心,隻剩下一隻光潔溫潤的玉瓶,安靜地挺立著。那些亡魂,竟是全被它吸收了去。
一道渾厚卻略顯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帶了些許笑意:“好一個執著的玄禦啊,我猜到你會找來這裡。”隨著話音落下,一個白袍老者現身了,那兩條直垂到他胸前的雪白長眉尤為紮眼,麵龐雖老朽得猶如枯木,一雙眸子卻晶亮有神,在萬千屍骨中散發著強大祥和的氣息。那隻白淨溫潤的玉瓶此刻已被他托在了手上,他的另一隻手,拿著一柄佛塵。
我想起了玄禦和青衫對話中的那個長眉老道,隱隱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他。
長眉道人笑盈盈望了望玄禦手上的劍,說道:“走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事實上,他也沒把玄禦帶到什麼好去處。在一座山腳下的矮小茅屋裡,長眉道人盤膝而坐,對站在門口的玄禦道:“論雅興我是沒有,這裡也比不得你的幽園,但總可一坐吧?”
玄禦躬身而入,在他麵前盤膝坐下,將鴻蒙劍擱在兩腿之上,對著長眉道人道:“你早料到有今日。”
長眉嗬嗬笑道:“今日你既如此執著於此劍,不肯將它留在島上,昔日又何必那麼絕情呢?”
玄禦沉默不語。
長眉道:“大道萬千,我豈能全然參破?不過是順天而為,總是差不到哪兒去。你不肯舍掉這把劍,我也無從相助,須知那是消解煞氣的唯一辦法。”
“舍掉這把劍?是讓它和混元煞氣一並消失麼?”
“舍得舍得,不舍如何得?你怎麼也如此看不開?”長眉一雙眼睛如勾似劍,似乎要望進玄禦心裡去:“你如此執著,是對她心存愧疚?還是已然動心而不願承認?”
我聽得心裡揪了起來,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
玄禦眉峰微動,卻沒有回答。
長眉道:“這又何苦?”
“在丹穴山,為了不使我被混元煞氣所傷,它曾硬生生將我彈開……這把劍,有它自己的意誌。”
“靈寶帶有主人意願並不稀奇,但它此刻已不比往昔。優柔不決,是會有大麻煩的。”
見玄禦猶豫不決,長眉所幸閉目打坐,也不再言語。茅屋裡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玄禦靜坐了片刻,拿起劍出了茅屋。
他並沒離開,隻是撿了一處遠離茅屋的長石默坐良久,之後又躺了上去,鴻蒙劍被他按在胸前,他望著夜空中零零散散的幾顆星,不眠不語。
我心裡五味陳雜,我知道他在猶豫。
長眉的意思,是要我和這混元煞氣同歸於儘。儘管這樣的結果我之前也是有所準備的,但此刻真的麵臨抉擇,我心裡竟全不似之前那樣能想得開。玄禦遲疑不決。與其說我不想死,倒不如說我不想就這樣離開他。
我聽到他輕聲說:“雪姬,她什麼也不是。因為一個幻象,你竟傻到負氣地去找元始天妖拚命……”
我心裡猛地震了一下!他說雪姬什麼也不是……那個清靈聖潔、如雪域般純淨的姑娘,那個讓我在數百年裡無法釋懷、甚至自我否定過的姑娘,居然什麼也不是。莫名的,我隻是覺得無比滄桑。
玄禦依舊絮絮道:“世人都說青冥已逝,我曾想,若你還活著,依著往日的脾氣,定是要來找我的吧。可這數百年過去了,我沒有等到。”他輕輕摩挲著劍身,掌心的溫度傳來,我心裡莫名的酸澀。他的聲音輕飄飄的,“直到看見小九紅著眼睛,拿著魔氣森森的鴻蒙劍拚了命去殺元始天妖,我才覺得,也許我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就連這把劍,也留不下。”
那一夜,是那一世裡我和玄禦最後的時光。他告訴了我一個困擾我許久的真相,隻是我仍不能更確切的明白他的心意,並且再沒有機會去證實。
天亮之前,他將鴻蒙劍輕輕放到了長眉道人的身旁,然後翩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