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鳳尾香羅薄幾重 廊下的私語……(1 / 2)

虞宮 雨閣聽雨 4145 字 10個月前

傍晚的天幕微微暗下來,如剛剛被淘洗過的江南白米,泛著隱隱的玉色。群山起伏連綿,若遠望必是一幅極好的水墨畫,深黑淺白中一輪夕陽似胭脂一抹,使整幅畫頓時生動起來。

女帝派來接他的是虞國慣見的夏日家用竹藤編二人抬小轎,四麵的垂著纏藤條簾子,行走起來,陣陣細風從簾子的縫隙裡吹來,十分涼爽舒適。轎子外宮侍笑著提醒道:“烏賀公子,再有一炷香的時間,就到東山離宮了。”

他挑起簾子來看,入目是一排排刺槐,皆有十丈餘高,枝葉繁茂油綠如碧,在夕陽下泛著淡淡的金光,一樹樹亭亭如華蓋,無儘無邊地延伸開去。所謂官道,也隻二三丈寬,僅容小轎單行。他不禁問道:“此道狹隘,禦輦如何能過?”

宮侍笑道:“皇上到離宮來多是避暑休憩,一般用四人抬肩輿,偶爾也騎馬來,很是家常隨意。”

山勢高峻如此,費儘人力財力開鑿築宮,為的不過是休憩避暑罷了。他聞言隻是默默。虞國向來幅員遼闊國力強盛,至先皇嘉樂帝時更是聲威遠揚,使者到處,諸國無不望塵而拜。

雖然先帝猝崩無女,而少帝以外孫即位,國中爭議不斷,政局一度頗有紛爭,但宜元二年,少帝與號稱虞國“第一世家”的葉氏聯姻,大婚之後在帝後的幫助下果斷地下旨,貶斥了數位不服管束的元老輔臣,大權儘收手中,自此朝堂之上,再無人敢妄議少帝出身。宜元四年,少帝以奉養太皇太後為名,重修位於帝都邊郊的東山離宮。此後,年年夏日必至此消暑。

離開扶桑之前,右大臣用蝙蝠扇一下一下敲著膝前的小案,慢條斯禮的聲音仿佛隻是在談論庭前的櫻花開了,今日東風乍起,便又落了,“虞國雖然與我國一樣,都是女子政權。但是在男子參政上卻要比我國開放許多。虞帝的後宮君侍可憑品階入朝。在虞國,六部尚書不過三品,汝若能得虞帝寵幸,當上正三品卿,便可主一部政務了。如今諸國臣服,虞國獨大,虞國少帝未嘗沒有一統天下的壯誌。扶桑如何能苟全一時,以圖後效,汝還需仔細謀劃才是。”

木質的扇掾一下下落在榧木的案麵上,發出“嗒、嗒”的聲音,像是下棋時落子的明快鄭重。為什麼是他呢?雖然出身貴族,母親卻隻是一介禦前棋師。相比同齡公子的明妍嬌俏,他顯得過於木訥少言。沒有初春陌上碧草綠羅裙,沒有暑夏樓前花藤秋千架,每一天,他一盤一盤地下著心愛的圍棋。他一直以為,他的人生就會這樣過去,平靜平凡而幸福充足。

轎身一頓,微微前傾,宮侍的聲音也多了幾分恭敬謹慎:“東靜門到了,請公子下轎換輦。”

他依言下轎,待換了輦,才知道東靜門不過是一道牌坊,入門之後是一片極大的水池,一望不得儘頭。池邊圍著漢白玉的欄杆,五步一柱,皆半人高,柱頭作螭首狀,柱身繞著揚爪龍身。又走了小半盞茶的時間,方見一彎拱橋橫於池上。過了橋,亦不見絲毫樓閣建築,滿目但是綠樹蔥蘢,奇花異草爭相鬥豔,林中唯有鵝卵石小徑可容人行,蜿蜒不可知其所之。

輦方過橋,便有宮侍迎上來,引著他往早已安排好的“鬆香晚華”去梳洗休息。用完午膳,又有宮侍上前詢問是否午睡。他忍不住問道:“我什麼時候去拜見皇上和帝後?”那宮侍一怔,但隨即回過神來,謹慎地答道:“公子現在尚未正式冊封。依例,後宮君侍有了封號,須次日清晨去拜見帝後。然而帝後早有恩旨,公子長居離宮,來往不便,冊封後毋須特地拜見。”

毋須拜見,便是見不到了。連帝後都見不到,覬覦虞帝的恩寵,不過是一句玩笑罷了。那宮侍暗中覷著他的臉色,卻見他沒有絲毫沮喪的神色,反而鬆了口氣般微微一笑,“不,我從不午睡。給我擺上棋盤,我要下棋。”

下棋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彆快,一個個下午在落子的“嗒嗒”聲中悄然流走。盛夏的中午,酷暑難耐,一叢叢綠色裡蟬鳴一聲蓋過一聲。他拉了簾子,偌大的宮室裡隻有偶爾的“嗒”的落子聲。因為心靜得極了,連那蟬鳴亦似不聞了一般。廊下當值的宮侍正在喁喁耳語:“咱們主子自從進了宮,還沒見過皇上呢。雖說前些日子封了從七品選侍,也不過是掛著名罷了。之前還覺得帝後說不用去謝恩是體諒咱們主子遠嫁不易,現在看來倒是為了防著咱們主子見皇上了。”另一個道:“也就你還把帝後的旨意當恩典。帝後的姨母是被扶桑流民刺殺的,他最恨的就是扶桑人,又怎麼會體諒烏賀選侍?再說,誰不知道帝後對皇上看得緊?聽說,當初建東山離宮也是帝後的意思,為的就是把當時宮裡正得寵的水寶林趕到離宮來,讓他見不著皇上。”

自己與自己下得多了,竟然也有彆樣的趣味。黑字落下,截斷了白子的退路,又拈起一枚白子,凝神沉思。廊下的私語還在繼續。一人道:“可惜帝後費了好大的功夫,趕走了水寶林,皇上移情季孫太師家的徽璉公子,封了貴君,隆寵多年,倒比水寶林更為棘手了。”眾人聽了,都嗤嗤地笑開來。然後又刻意壓低了聲音說了些什麼,突然一個人聲音微高,問了一句:“聽說皇上明天就來了,不知是帶著帝後還是帶著貴君?”

原本應該落在棋盤上的白子突然一滑,磕在棋盤的棱上掉落在地,咣咣當當滾出好遠,兀自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女帝是帶著貴君來的。禦輦行至山腳下,宮侍備了肩輿,請女帝及貴君換乘。女帝突然向貴君笑道:“許久不見你騎馬了。好不容易出來一回兒,咱們騎馬上去。”於是一行人換了駿馬,女帝與貴君按轡並行,侍衛宮人遠遠跟隨。女帝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身淨米白素錦長衫,通身無絲毫繡紋,隻在袖邊緣了一圈極細的明黃色金線,勒了篆書“福”字,連綿不絕。素錦向來最為綿軟,女帝一拉韁繩,袖子便柔柔地塌在她手上,隻見一雙手柔白如玉,竟與衣料融於一色。她回頭看隨從跟得遠些了,才衝貴君撇撇嘴,露出幾分小女兒的憨態:“官道修得這樣窄,想跟你並頭說說話,就隻能騎馬了。當初我跟哥哥說隻要再拓寬丈許,帝輦便可通行了,哥哥就是不許。”

貴君也是一身家常的月白色長衫,在腰間隨意地用一根絛繩束起,姿態清逸,聽了女帝的抱怨,隻是微笑:“帝後自有他的打算。山中開路不易,拓寬丈許聽起來容易,耗費物力財力卻甚巨。為君者當節惜民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