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嚴越那年,我剛滿15歲。家裡辦了及笄之禮,很多人來宅子裡赴宴。有前清沒落的旗人同胞,也有民初跟著改革變法經商實業的新貴。嚴越屬於後者,聽說他家最近是政府高官眼前的紅人,在南邊有兩處造船廠,還在西邊有棉紗基地。
我額娘心底瞧不上這號人,但哥哥和嚴越是同期留洋的學生,而且哥哥入仕家裡自視甚高的八旗人氏幫不上忙,可這些新貴可以。我不討厭他,他穿的和我以前見過的人不同,他沒有留著難看又累贅的辮子,也不穿著寬大邋遢的袍子,而是一身西裝,剃了短發,乾乾淨淨的書生樣子。
他來的那天晚上,我在房間裡梳著旗人沉重的發髻,頭上紮滿了華而不實的珠釵。額娘誇我漂亮,出落的愈發有個格格樣子了。我跟她說大清亡了,現在是民國,她又氣得要來打我。
我還是沒穿旗人的衣服,最後趁著額娘下去迎客的空隙匆匆忙忙換了一身旗袍,一頭黑發拿銀簪挽起來。懷青說我身姿真漂亮,眉眼彎彎雙眸似月。懷青是我的密友,和我一起長大,比我大兩歲,是八旗裡的下三旗,她額娘不是八旗子弟,是江南鹽商的女兒,現在一家子跟著福建一個官員做投資,是我額娘嘴裡不入流的那一類,但是看在她阿瑪的麵子上額娘也允許我和她一同作伴。
懷青牽著我往庭院走,天井透亮陽光穿過樹梢碎影,落在嚴越身上,鍍一層光影。真好看,我想。是我記事起見過最俊朗的人了,比小時候家裡來的西洋畫師還好看。他跟我哥哥站在一起,一手插在褲兜,另一隻手搭在我哥肩膀上,正衝著家裡請來的攝影師笑。
“阿越,這是我妹妹,連峭。”
他朝我張開雙臂想要擁抱,想來是西洋的禮儀,我不太懂。紅了耳根子最後也隻是伸出手堪堪一握。
“嚴越哥,你好。我是連峭。”
他哈哈一笑,從兜裡摸出一個綢緞小盒子。“我唐突了,嚇了小連峭一跳。生日快樂。”
那個綢緞小盒子是深藍色,不大,打開來裡麵躺著一顆吊墜,月牙形狀。
“早在英國,就聽你哥哥說你笑起來眼睛彎彎像月牙,現在見了本人真實出水芙蓉明如皓月,趕忙托人從香港帶來的,還喜歡嗎。”
“真好看,翹翹,我給你戴上,是在北平沒見過的樣式呢!”我還沒開口,懷青就在一旁嘰嘰喳喳地驚歎,從小盒子裡拿起吊墜就往我脖頸上戴。
“懷青,就顯你會說話,你慢著點,彆掉地上,這可是翹翹的禮物。”我哥看著懷青笑嘻嘻打趣。
“我說連英,怎麼!去了幾年英國喝了一肚子洋墨水不會講人話了,說話這麼沒禮貌。”懷青沒好氣地瞪了我哥一眼。
這兩個人有趣得很,明明青梅竹馬長大,卻總是見麵就掐個沒完,原先家裡請的教書先生說他們倆是兩小無猜的歡喜冤家,分開會想念,見麵又互相吵個無休止。我想,要是哥哥可以把懷青娶進來給我做嫂嫂,那我肯定是開心得不得了,隻是不知道額娘會不會同意。
我在這裡小九九的功夫,懷青已經把項鏈給我戴上了。嚴越上下打量了一番。“真是漂亮極了,和你今天這身青綠旗袍相得益彰,畫龍點睛一般。”連英走過來站在我身邊,“那是自然,也不看看她哥這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模樣。”懷青撇了他一眼,也站得離我近了些,挎上我臂彎,招呼攝影師給我們拍張合影。
“阿越也來,你算翹翹半個哥哥,一起來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