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裡有男道有女道,小重佛那位五十來歲的二師兄在帶著一眾學生上課,正巧教八卦棍,許多學生招數打不到位,來來回回顯得疲憊,二師兄就把小小師弟拉出來讓大家開眼界,活絡活絡氛圍。
師爺不虧待任何一個徒子徒孫,謝重佛讀書這方麵是榆木腦袋不開竅,拳腳功夫上誠然靈光的很,一段八卦棍舞下來那是虎虎生風,博得師侄師孫們陣陣喝彩,被男道士們舉著拋高,被女道們捧著臉猛親。
好巧不巧,要死不活,一位隨親長來觀裡燒香的世家少年也看見了重佛舞棍,並強烈表示要和重佛比一場。
謝重佛呐,從小生活在名聲在外香火旺盛的道觀裡,見過的香客那是比偷吃過的貢果都多,一眼就看出來這位金玉加身的小公子不是個能被當眾下麵子輸比賽的人,於是重佛小師弟當即棍子一丟抱著肚子在地上打起了滾,邊滾邊哀嚎:“啊,肚子好疼啊,二師兄我忽然肚子好疼啊……”
二師兄忙招呼眾人把小師弟背去六師弟那裡診病,下台階拐彎時候重佛眼角掃了那少年一下,心說小樣,就你那外強中乾的廢柴樣子,跟老子比拳腳,那還不揍得你夜裡睡覺既做噩夢又尿床。
道說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伏,那大概是謝重佛的劫吧,躲在人跡罕至的道醫六師兄院子裡吃貢果玩木塔竟然也能被那要打架的少年找過來。
被圍起來勒令過招的重佛還是不想和人動手,於是一手拿著果子一手抱著木塔不怕丟臉地扯著嗓子哭起來,示弱麼,哪怕是光打雷不下雨也行的,示弱的哭聲沒讓那少年放棄,反而招出來在屋子裡給小師弟抄醫書的腿腳不便的六師兄。
少年帶來的人圍著重佛推推搡搡,要小道童識相點彆給臉不要臉,六師兄扒出條路擠進來把小師弟抱進懷裡好言勸施主高抬貴手,哪曾想被六師兄扒拉一下的少年沒站穩摔了個屁墩,於是怒從中來,直接吩咐手下:“竟然敢推我,把這個死瘸子給我往死裡打!”
家丁仆從一擁而上,六師兄蜷縮在地上,懷裡緊緊護著小師弟,拳腳加身的聲音不斷響在重佛上方,沉沉悶悶,不多時,六師兄的血滴在重佛護著腦袋的手背上,順著手流淌到重佛臉上,脖子裡,粘粘的,熱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那是謝重佛這輩子第一次殺人,八九歲的孩子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就用六師兄親手做的純榫卯結構玩具木塔,撲身上去,隻兩下,砸凹了那富家少年的半邊頭骨,七竅出血,要他當場為六師兄償了命。
這少年是太守獨孫。
物證——砸死太守孫的耍貨木塔,人證——太守孫仆奴丫鬟顛倒黑白指控重佛殺人在先,瘸腿道士死於道童連累,人證物證皆在,衙門一審而決,判謝重佛菜場斬首,行刑那日,六百道門負劍下山,時晴空萬裡,氣爽秋高。
午時三刻,陰雲蔽日,斬首刀高高舉起,劊子手用儘全力揮刀,大喊一聲刀鋒劈風而下,不忍看者彆過臉去,千鈞一發際隻聽“鐺!”一聲金屬擊響,雷霆萬鈞的弩//箭正正打上斬首刀刀身,劊子手被衝力帶得偏刀,刀重重砍進道童身旁木台,劊子手扭傷腰肩膝腿撲通一聲倒地不起。
“何人膽敢闖刑場?!”捕快差役拔刀大吼,場麵一時作亂,監斬官與坐在台子後麵帳篷裡的太守同時起身。
腳下地麵隱隱傳來整齊劃一的震動,由遠及近,隨弩//箭之後是兩隊荷戈帶刀的黑甲鋼鐵洪流般開路而來,鮮衣怒馬的黑甲青年就這樣出現在道童麵前,謝重佛第一次見到同父異母的大哥謝斛。
這件事有律法公道可言麼?——沒有。
太守家丁毆打六師兄致死,小道童謝重佛反擊中打死太守孫,受太守授意的衙門要謝重佛殺人償命菜場斬首,小道童父親是當朝九從相之一的樞密院謝昶。
謝重佛的謝,是博懷謝氏的謝。
太守不是不知君山道觀住著惹不起的謝家之人,可他的兒子為國捐軀,隻留孫子一顆獨苗,他餘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孫兒身上了!
他知此事是朝中有人想利用他而達到殺害謝昶子嗣之目的,以在黨爭中獲取自身利益,他不肯攪和進汴都的詭譎風雲,但他還是要裝這個糊塗殺了謝重佛為孫兒報仇!
失算,謝氏嫡長子竟先一步得到消息趕來救援,太守捶心而無聲悲愴。
他分明設下重重關卡阻撓,還沒讓報信的道士踏出州土半步,那謝斛竟還能率部及時趕來,太守後悔,悔自己非要顧及天下人口舌而走那個升堂審訊的流程,他該當場殺了謝重佛那小丫頭片子的!
太守急火攻心,一口黑血噴出,當場梗斃了性命……
謝岍大口喘著粗氣從夢中醒來,夢裡最後一幕是她看見的太守孫死時的模樣,半邊腦袋塌進去,雙目圓瞪,滿臉不可置信,到死都沒反應過來竟然真的敢有人對他動手。
“你怎麼了?”坐在外間屋摘菜的姚佩雲聽見動靜推門進來,看見謝岍麵色慘白滿頭大汗,她倒來熱水擰條熱毛巾給謝岍擦臉,說:“做噩夢啦?”
“……嗯。”謝岍隻讓她把熱毛巾搭在自己臉上,仰著頭,感覺一顆心呼咚呼咚跳個不停,仿佛隻要她此時開口說話,心就能從喉嚨裡蹦出來一樣。
姚佩雲知道戰場上廝殺過的人心裡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堂哥有時也會在睡夢中大聲哭泣,她小時候,投過軍的爹爹也常常一個人關屋裡不讓家人打擾,見謝岍如此這般,她什麼都沒說,隻把被子給謝岍往身上攏攏,到外麵到了碗糙奶茶進來。
接走毛巾遞上奶茶,姚佩雲說:“米粥還沒熬好,你先喝點這個墊墊肚子,我今天早上剛熬的。”
許是睡夢中焐了滿身大汗的緣故,身體底子賊拉好的謝岍此刻看起來才算是真正有了幾分傷患的虛弱,她搖一下頭,沒有喝奶茶,疲憊說:“麻煩給拿身乾衣褲吧,我身上濕透了。”
姚佩雲放下奶茶順手往謝岍身下的褥子上摸了摸,故意逗謝岍說:“睡前喝那一大碗湯藥,你該不會是尿炕了吧?”
“你才尿炕嘞,”謝岍把那隻亂摸的手往外推,沒發覺自己耳垂有些泛紅:“趕緊給拿身衣褲嘛。”
之前說姚佩雲會照顧人,謝岍承認自己說錯了,姚佩雲乃是非常會照顧人,叫拿身乾衣褲替換,這虎了吧唧的女子是連貼身的也給拿了一套來,謝岍的臉真是控製不住騰地紅了個透。
姚佩雲把兩套衣物往炕邊一放,衝炕上裹著被子的人招招手,說:“過來,給你換。”
謝岍腳趾頭都在抓褥子,努力裝鎮定:“不用了,換個衣褲而已,我自己來吧。”
姚佩雲嘴角一揚:“自己換啊,你那兩隻手答應不?”
謝岍點頭如搗蒜:“答應,當然答應!”
“那行你自己換,換完叫我。”姚佩雲不是那沒分寸的,逗罷人就撤,直奔屋子西邊的廚房查看泡的豆子。
謝岍攤著兩隻手歎氣,這個姚七娘,模樣看著怪可愛,卻怎麼感覺傻乎乎中透著虎啦吧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