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愣愣的假道士吃飽喝足抱著兩隻傷手在屋裡轉圈,裡轉外轉,邊轉邊和在西邊灶台前乾活的人聊天:“這地方是你置辦的還是租賃?”
屋子坐北朝南,占地一間半有餘不到兩間,東邊用木牆木門隔開個裡屋,西用簡易木牆門框攔出西屋,壘有大小倆灶台,鍋碗瓢盆麵缸水桶一應式都在西邊,中間劃分是堂屋,置著張小小八仙桌,兩旁兩把太師椅,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漢人住的,因為大原人祖祖輩輩多以畜牧謀生,他們的風俗習慣裡沒有八仙桌太師椅這些漢人常用的東西。
姚佩雲在那邊叮叮當當準備午飯食材,身前係著圍裙,袖子摞到手肘,說:“租的,一個月還要付不少房錢,你呢?你住哪邊,軍寨?”
謝岍偷偷試著在走路時給被砸傷的腿加力加重——打火時被燒斷的房頂條掉下來砸的,結果發現不行,膝蓋且還吃不消,於是繼續一瘸一拐轉圈,說:“哦,我住秋葵裡那片,離你這兒遠不?”
姚佩雲說:“不算遠,咱這不就在火場邊上麼,出門西望能看見幾座廢墟,那正是被火燎壞的民宅。”
“是麼,我上門口瞅瞅去。”精神頭已然養回來的為軍者壓根閒不住,自己給自己胡亂兜上棉帽就出了屋。
隻是人出去似乎片刻就立馬回來了,彼時姚佩雲手裡的蘑菇才清洗好三五個,聽見屋門下跺腳聲後她準備問你咋這樣快拐回來,厚實的氈布冬門簾一掀一合,謝岍哼哼叨叨的聲音從外麵進來,豪橫且跋扈:
“你還好意思說,上回你是讓哪個遜球給老子包紮的手傷,啊?趁老子睡熟過去不知道疼就徹底沒鬆緊了是吧,你看看給老子勒成啥球樣,哎我說你手底下那幾個學徒本事到底中不中?包個傷都能包紮成這德行,不中趕緊換人……”
假道士這是逮著哪位好脾氣的順嘴訓呢,姚佩雲好奇地微微探身,隔著挑開一半的粗布門簾往外一看,哦,是大柳營的那位大冤種軍醫老陳。
老陳軍醫背著木頭藥箱跟在營長身後唯唯諾諾不敢多言,額角掛著不知道是遠道而來熱出來的汗還是被自家營長嚇出來的汗,嘴裡那句“您坐下來我給您換藥”第二十八次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謝營長堵回去後,負責照顧營長的姚營副他妹姚七娘端著碗熱糙茶從廚屋現身,熱絡又禮貌地招呼老陳軍醫說:“軍醫先生來啦!您快坐,先喝口熱的喘口氣兒歇歇腳——欸你,”
剛感受到人間有真情人間有溫暖的老陳軍醫下意識頓住放藥箱的動作,卻見姚七娘放下水杯看謝岍,命令說:“你過來坐下,老實兒地讓軍醫給你複查換藥。”
啊,這……軍醫不可置信地看見接下來一幕:方才還舉著兩隻手哐哐噴火懟天懟地懟營裡給她包紮傷口的小軍醫的謝營長,她撇撇嘴踢個馬紮過來,聽話地坐在了自己對麵。
老陳軍醫:“……”
四十來歲的老陳軍醫在營長手下當差快十年,真知道營長乖乖聽話的次數那絕對是一個巴掌都能數過來,老陳上回見營長這樣聽話,還是十多年前在祁東最西邊跟東厥禿子打拉鋸時。
時營長帶的部曲遭人端了老窩,折了條胳膊的營長不肯領著殘兵敗將灰頭土臉回中軍軍鎮,被大帥親自帶人從躲藏以伺反擊的溝溝裡提溜出來提溜回的軍鎮軍衙,那天營長就是這樣,罵罵咧咧踢天蹦地非要找東厥禿子儘雪前恥,讓大帥一指鼻子又一指軍務室外的空地,說:“你給我坐那兒去,老實兒地讓軍醫查傷,不然看我怎麼削你!”
看著不省心的妹妹,大帥實在忍不住搖頭哀歎:“混球成這樣,以後誰能降得住你啊。”
滿臉寫著“老天爺王大我王二”的謝營長在來自親哥的血脈壓製下,悻悻地踢著馬紮坐到那邊窗前空地上,老實讓軍醫複查骨折的胳膊去了。
時光飛逝,十來年後的現在,軍醫還是那個軍醫,營長還是那個營長,訓營長跟訓兒子一樣的人卻從祁東軍大帥變成姚氏七娘,你看看,輪回是個圈,能降得住“謝二爺”的人她這不就出現了。
“……老陳頭!”謝岍哼哼唧唧喚軍醫,趁姚佩雲不在,壓低聲音彆彆扭扭問:“我這手啥時候能好?”
此時老陳軍醫剛把營長一隻手上的細布剪開,他聞言先是奇怪地看一眼營長,複才打眼睛去細看營長的手,最初時血呼啦滋的手心已然有結痂的苗頭,老陳軍醫心裡忍不住感歎營長這身體底子是真不賴,滿手心傷得沒一塊好皮了這家夥幾天就能見愈。
實際情況卻隻見老陳軍醫把那眉頭一擰,嘴裡嘖出一聲九曲十八彎的感歎,慢條斯理開始給營長清洗上藥,邊說:“傷口邊邊瞧著隱約開始泛紅,不是太理想,我換種藥用,您再忍忍,接下來幾日裡隻要不潰膿,後頭都好說,您忍著。”
悄無聲息中姚佩雲出屋前已把軍醫要用的空盆準備好,這老陳頭說著話就冷不防開始拿自己專門整的處理傷口用的酒給謝岍清洗手心。
剛琢磨“傷口邊邊泛紅那不是正在長肉芽麼”的謝岍:“……”
這清洗傷口的酒蟄死個人,老陳知道有多疼,卻見他家營長臉色變都沒變。老陳不知道,他家營長在他聲東擊西的治療手法下想起了已故的六師兄。
道士很小時候生病,師兄們就是這樣哄人的。
謝岍記得很小時候有次生病很難受,又不肯吃藥,哇哇哭,也不記得那是幾師兄了,心疼又著急地把她抱在腿上乖乖聽話地哄著,六師兄端來那麼老大一碗藥,說:“小重佛你聽我說,這藥它雖說老苦苦,但是可管用,你不要咧大嘴哭,不然沒法喂你,你聽話,喝完嘍藥六師兄下山給你買芝麻糖。”
怕喝苦藥的小重佛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張著大大嘴哇哇哭,然後六師兄不知從哪裡端出來個小小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咕咚給她灌下去一口藥。
“???”沒了,結束了,藥已經吃進去了。
方才還咧嘴哭得能看見嗓窟窿眼兒的奶重佛此刻臉上掛滿眼淚鼻涕和疑問,師兄們憋笑看著小娃呆愣愣地吧唧嘴。
吧唧半晌,奶重佛沒嘗出來剛才咽下去的藥究竟是啥味道,於是淚眼婆娑哼地轉身一頭紮進身後師兄懷裡,把滿臉鼻涕眼淚都抹到抱著自己的師兄的道袍上,隻留給六師兄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抽抽嗒嗒說:“我要吃芝麻糖。”
“喏,”現實裡忽就一根芝麻糖伸到了自己嘴前,芝麻香酥糖甜瞬間縈繞鼻尖,姚佩雲咬著東西含含糊糊的聲音跟著響起:“芝麻糖,吃麼?”
謝岍哢嚓咬一口,掉下的碎渣也被姚佩雲伸手接去,正處理傷口的老陳軍醫分明看見營長被酒蟄得指尖輕輕顫抖,營長仰起臉與人閒聊時又沒有絲毫異樣:“哪裡來的?”
姚佩雲買了一袋子回來,咬著半根芝麻糖說:“買的,剛門外不喊賣芝麻糖芝麻酥麼,你沒聽見?哎呀,好粘牙。”
“唔……”謝岍同樣被粘了牙。
瞧著眼前這兩個年輕人,老軍醫忍不住笑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家無堅不摧吃鋼咬鐵的營長,其實也不過是個三十歲的愛吃嘴的大孩子,頓了頓,老陳軍醫含笑說:“屋裡暖和,糖一化可不就老粘牙,七娘可上外頭吃去,不粘牙的時候更脆更甜。”
謝岍跟著衝姚佩雲笑:“外頭的鐵圍欄也可甜,不信你舔一舌頭嘗嘗去——哎呀。”
“……”謝營長後背挨了一巴掌。
該。
更換好手上的藥,老陳軍醫又給謝岍檢查了被砸的腿,走的時候得到了從沒享受過的禮待,七娘給他裝了不少肉乾和醃菜,以及半袋子芝麻糖,回營夠他吃好久,老陳軍醫更待見姚家這個七娘丫頭啦。
送走老陳軍醫,姚佩雲把方才軍醫用的盆盆罐罐收拾乾淨,進西邊廚屋繼續忙碌,謝岍靠到門框上叨叨咕咕說:“你做了多少肉乾就給老陳頭那麼多,下回他還來給我換藥,那你還要給?家裡能有多少東西送他啊。”
更何況我都還沒有吃過那肉乾呢!